至于采访者能否理解贵理惠的谈话,淳平无从知晓。但不管怎样,反正贵理惠已经将其淡淡地说了出来。采访结束时,淳平叫出租车停下,下车走剩下的那段路,时而仰望高楼大厦,仰望流云。他明白了,风和她之间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的。他从中感觉到的是汹涌而来的嫉妒。可到底嫉妒什么呢?风?到底有谁会嫉妒风呢?
往下几个月时间里,淳平一直等待着贵理惠跟自己联系。他相见她,想单独和她说很多话,关于肾形石也想说说。然而电话没有打来。她的手机依旧“无法接通”。夏季到来,连他也放弃了希望。贵理惠已无意见他。是的,没有埋怨没有争执,两人的关系平稳地结束了。回想起来,这同他长期一来与其他女性的关系毫无二致,某一天电话不再打来,一切就那么平静那么自然地偃旗息鼓了。
该不该把她算到倒计数里面去呢?能将她视为三个有意义女性中的一个么?淳平为此相当烦恼。可是得不出结论。他打算在等半年,半年后再决定好了。
这半年时间里,他集中精力写短篇小说。他一边伏案推敲语句,一边心想贵理惠此刻大概也同风一起置身高处。自己面对桌子独自写小说之间,她独自位于比谁都高的地方,并且解掉了安全缆。淳平常常想起她那句话:一旦精神进入高度集中状态,那里便没有恐惧,只有我和风。淳平察觉到了自己开始对贵理惠怀有从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感到的特殊感情。那是轮廓清晰、可摸可触、有纵深度的感情。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一感情,但至少不能以其他什么取而代之。纵然再也见不到贵理惠,这一情思也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间或骨髓那样的地方,他将在身体某处不断感受着贵理惠不在所造成的怅惘。
临近年底的时候,淳平下了决心:把她作为第二个好了。贵理惠对于他乃是“真正有意义”的女性之一。第二个好球。往下只剩一个。但他心中已没有恐惧。重要的不是数字。倒记数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完完全全容纳某一个人的心情,拿总是最初,又总是、也必须是最后。
大体与此同时,呈肾脏形状的黑色石块从女医生的桌子上消失了。一天早上,她发觉石块已不在那里。它再也不会回来了,这点她心里清楚。
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问起名字的情况下,例如在小型专卖店买连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员问道“对不起,您叫什么名字?”——便是这样的场合。或者是打工作电话,该说的大体说完了,最后对方问“能再说一遍您的名字么”的时候,记忆会陡然消失,不晓得自己是谁。因此,她必须为想起名字而掏钱夹、看驾驶证。不用说,对方会露出费解的神情,或电话另一端由于一下子出现时间空当而觉得蹊跷。
自己主动报出名字时不会发生这种“忘名”现象。若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记忆的,但在慌慌张张或毫不提防的时候突然被对方问起名字,那么简直就像电闸“嗵”一声落下,脑袋里一片空白。越是寻找线索,她越是被吞入没有轮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来的仅仅限于自己的名字。周围人的名字一般不会忘记。自己的住址、电话号码、生日和护照号码也不会忘,好友的电话号码和工作方面的重要电话号码也几乎都能脱口而出。记忆力不比往日差。单单自己的名字无从想起。忘记名字大约始于一年之前,那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纪,婚前叫“大泽瑞纪”。两个都很难说是多么有创意的名字,也没什么戏剧性。话虽这么说,但也不至于就该在纷纷扰扰的日常生活中被记忆整个抛弃。毕竟那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变成“安藤瑞纪”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个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结了婚,结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纪”。最初她很难习惯安藤瑞纪这个名字,无论字形还是发音,感觉上都有欠沉稳。但在多次出口和反复签名之间,她慢慢觉得安藤瑞纪倒也不坏。因为,必须称作“水木瑞纪”、“三木瑞纪”之类不顺口名字的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实际交往过,尽管时间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纪”还算相当不错的。于是,她将这个新名字作为自身的一部分渐渐接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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