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响(14)

2025-10-09 评论

    《古事记》里的神话人物“伊邪那美命”说过:“吾至污秽之乡,故吾净吾身。”他来到筑紫“日向小门”地区的阿波歧原野,在河里洗净自身,“行祓楔之举”。直木就是想去看看那阿波歧原野,才出了旅馆的。
    橘大道、橘桥、小户镇、小户桥这些地名,都出自《古事记》,直到现在还有“阿波歧原”那样的地名。赤江港之北,阿波歧原之东,“一叶之滨”的周围传说就是伊邪那歧命净身的场所,原来都和神话有关。
    直木高中时就学过《古事记》,大正时期的学生,只有看神话,还能够有个自由的想法。不久,它也成了禁读的书,譬如津田左右吉博士的《神代史的新研究》和《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新研究》,后来也成了学生们喜欢读的书。高中生时代的直木,涉猎了民俗学、考古学、神话学和比较神话学,并且和同窗好友一起畅谈,还为了考察多次出外旅行。
    就是这样的直木,也从不曾想过伊歧那美命实有其人,也从未把“日向”的神话当成历史来相信。可是,“日本的神话是日本的神话”这样一种想法,直木从来没有改变过。不管你如何寻求它和其他民族、其他国家的神话有什么相似或者不同点,日本的神话总归是日本的神话。直木既不是神道家,也不是神话学者。
    以前的直木,不过是一个学生。只凭法学系学生的趣味和爱好读书;后来,在公司里干了四十年,就懒得读书了;战败后,日本神话研究有了什么进展,有了何种解释,他常常只能从报纸和杂志里,捡拾一些零星片断来读一读,等于什么知识也没有。学生时代读过的,听到过看到过的,与其说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如说忘记的要多得多。揣在上衣口袋里的《古事记》,既没有注释,也没有现代语言的解释,就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能看懂。
    谁知退了职的今天,一想起出门旅行,最吸引他心的就是“神话之国”——“日向”了。接下去才是“出云之乡”和“大和之乡”。为什么呢?连直木自己也不十分明确。也许是对自己的学生时代,对那青春时代“知与情”的怀旧伤感,或许是老年人的去国怀乡之情吧,这些都不是能三言两语打发走的呀。与其说他在寻找“过去”,不如说,直木想借助此次旅行寻求自己新的起点。为了第二次新的人生,可以说他需要洗心革面,来一次“祓楔”。用日本的神话、传说、历史还有自然来净化自己。
    直木下了河堤,继续想找一条路,听说从河口岸边,有通向一叶之滨的道路,可好像没有那条路。他只能从原路返回。橘桥的上空,河上游的远处,薄薄霞光的尽头,只露出一点点山顶,那该是“高千穗”的山峰吧。直木凭山之形状来推想。那山头狭窄的、尖尖的。大淀河的源头就在高千穗山上。
    反光强烈像银板似的水面,鸭子就是在白天也成群结队;没有日光反射地方的水,像是沉甸甸、粘稠稠地沉淀着似的。河水之臭,甚至站在堤坝上也能嗅出。关于这“黑河的恐怖”,直木已经在今早的报纸上读到了。几十家淀粉工厂,一齐向河里倾倒废液,河水变脏了,变臭了,鱼都死了,鱼饵都灭绝了,甚至还威胁着城市里自来水的清洁。盛产白薯的宫崎,有许多淀粉工厂,但工厂排出的废液污染水资源的问题也已经相当严重了,说是县、市政府正在商谈对策。河里映出夕阳、朝阳看上去十分美丽,可“观光客对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真是毫不关心,没有一点责任哇”,直木今天早上就在想。想归想,还是早晨那一杯咖啡的味道,对直木来说也许更切实。旅行逃避,旅行学习,旅行之生,旅行之死。正因为如此,旅人归根结底还是旅人。

    东京“隅田川”的肮脏,就是在东京都内,近来也被当做日本“公害”的样本来给人看,几乎一点看不出“百年待河清”的征兆。引用的这句话中所说的“黄河”之水,是大自然的污浊。与此相比,隅田川实在是小小的人为的肮脏。它和柳桥长椅子涂上令人讨厌的颜色一样,都是近于没有大脑的事。
    住宅和商店的设计,以建筑为主,直木的儿子治彦,也几乎对东京绝望了,他至少还留下一些对古都京城市街的憧憬。然而,京都那些古色古香的屋子和商店,也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比东京更小家子气、更单薄的建筑所替代。难道京都的商店大多比东京的店生意做得小吗?可是,只要不是挂了名的老铺,传统京都格调的商店,现在的客人已渐渐地不需要了。就连民宅,为了保持住京风古姿,国家和市政府,不惜花大钱,用好材料重新建筑,强压市民改成住起来不方便,采光又差,就像故意喜欢京都的酷暑和严冬似的老式结构房子。京都的房子,比起东京来要粗糙,就像拍电影时搭的布景一样,尽是些单薄的冒充洋房的假货,不成体统的房子,让人担忧该不会到不了遥远的将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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