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少年治彦坐上了日本人不能坐的横须贺线二等车,还与美国人一起,不坐小车,却去乘当时流行的三轮车,吉普车,在镰仓的街上兜来兜去。当然,他屡遭人们白眼也是情有可原的。和占领军的家属交往密切的直木家,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人们的反感、嫉妒、敌视和诬蔑。
以前,镰仓住着许多来往于横须贺军港的海军军官,战败后,放弃了军备,这些军人的命运急转直下。离直木家两三间门面住着个海军少校,听说刀剑没收时,他暗自藏下了一把铭刀,每天挥舞那军刀砍院子里的树枝,以此来泄愤。近处能听得到他挥刀时运气的声音。有一次,少校对准一只走迷了路来到自家院里来的小狗,“嚓”就是一刀砍落了头,于是,少校被美军的宪兵逮捕了去。那个少校一眼看到和美国人一起坐在三轮车上的治彦,就冲着他大叫:“当心宰了你,小崽子。”
那时,治彦的两个妹妹,下面的秋子还很幼小,连数字都还数不全;她莫名其妙地害怕美国人,又很腼腆,所以,不常出来会客。奇怪的是上面的幸子。幸子当时还是小学生,正是最可爱的年龄,让她穿上漂亮的和服给客人端盘子,那份可爱劲儿让客人瞠目结舌,甚至叫出声来。幸子朴实而温顺,讨人欢喜,又是个对待客人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孩子。即使对外国人,她也从不会掉下东西,也不会露出令人讨嫌的面孔;但是,她和治彦不同,她不会自己主动去接近美国人,不会去讨好别人,这也是不可思议的。对外尽管有花哨的地方,可是幸子却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做手工。她把自己做的布娃娃毫不吝惜地送给了美国人,让他们高兴极了,幸子自己也很高兴。她还善于在抹布上刺画,幸子讨厌破烂的抹布,她用漂亮干净的抹布,而且还下功夫作画,看上去挺像刺绣。美国人看了后,赶忙要了去。
“幸子给的那块抹布呀,”治彦说,“凯利先生把它当做台子上的装饰品了。”
“真傻呀。你为什么没告诉他是抹布?”幸子不高兴了,可治彦却回答:
“在美国大概没有抹布吧,说了也无济于事。放在桌子上可漂亮呢。”
“上小学之前,我可是聪明着呢。”幸子常对妹妹秋子和加瑶子说,“脑子里常常会闪现出灵感、第六感觉般的智慧,人们常夸我是神童呢。我小时候呀,身体不好,是啊,头脑也不好使,那些智慧也许是从无垢中闪烁出现的呀……”
身体不好,她没上过幼儿园,在家里也很老实,幸子喜欢跟着妈妈看书写字,有时也自己一个人玩玩书本。她不只看那些面向儿童的小人书,还看起面向小学高年级学生的书以及更难的书。不光是童话,这个幼稚伶俐的、成了书蠹虫的孩子不管看得懂看不懂,老是缠着大人的书本不放。也许可以说她是自己给自己进行早期教育吧。这种教育有些像老法的教育,不管孩子懂不懂,都从读四书五经开始,突然进入又深又难的文章。
后来,幸子进了小学,老师讲的、教科书里有的,她都理解得特别清楚。幸子智力的发展是非常规的,不均衡的,比小学高年级的同学更具学习的能力。因此,上课时,她老发呆。每天去上学,身体一点点好起来,可学习的兴趣却日见消退。进了初中、高中,她平时更不注意考试前的复习,但考试却从不会拉下到二十名以后。父亲和哥哥并没下力气地推荐,她也就没去上大学。当妹妹秋子让女同学的情人爱上,处境尴尬的时候,幸子率先赞成妹妹大学中途退学。那时幸子已嫁到京都去了。
“国文科嘛,说到底还不是以日语,自己国家的语言为对象的吗?就是再古老、再难也……喜欢的话可以自学嘛。秋子假如想做教师,取得什么资格的话,那可是另一回事哟……”她满不在乎地说,“从小学到大学,学校嘛,不就是把人都拉平均的地方吗?就像院子里割草似的……”幸子说话恰如其人。尽管她不是神童,但连秋子也知道,让幸子上学,就像“千里马”与“驽马”一起慢慢地迈步一样出不了风头。如果是男生,可以在学校里找到自己一生的好朋友,或是可以找到一生的职业,“可女校友们却靠不住”,幸子对秋子说。
幸子在小学时,碰上了战争。初中、高中时正是战败之后,即使在镰仓这个战祸很少的城市里,今天回顾起来,也没让孩子们受过什么正经、安稳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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