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在等着大人。”平山堂出来迎接林则徐的僧人说道。
“噢,是翰翁吧。”
林则徐曾接到温翰的来信,要求在扬州同他作一夕之谈。而林则徐也有些事情要征询他的意见。
平山堂在乾隆元年(一七三六)重建时,在堂的西面建造了庭园。庭园里一片青翠葱绿。人们曾赞扬“扬州芍药甲天下,载于旧谱者,多至三十九种”。而这些芍药现在已经凋谢了。《浮生六记》中叙述平山堂说:“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点缀天然的意思,并不是模仿自然,而是说在自然之中点缀进人工创造的东西。盐运使署里也有庭园,但林则徐不满意那里的自然气氛,却喜欢平山堂带有人工创造的美。庭园里的石头确实是从洞庭湖运来的,但石头的布置绝不像是原来就生长在那儿的。那些渗透了搬运工人汗水的岩石,本身就好似表明它们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人工创造的结果。林则徐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在平山堂的一间屋子里,温翰早就在那里等着。
“抚台(对巡抚的尊称)越来越精神了。”
“这么说,翰翁也好似突然增添了银丝,尤其是您那眉毛。”
“那是老朽的表现嘛。”
“不,绝不是这样。”
“我想问一问,这次夷船来到上海,抚台将作何处置?”
“您看应当作何处置?”
温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最好是不要去。在夷船走后才去赴任。抚台可以逃脱一半责任。”
“这么说,翰翁是来劝阻我赴任的啰?”
“是的。”
“夷船的到来,翰翁今年年初就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
“翰翁,您真是个可怕的人物啊!”林则徐这么说着,想笑一笑,但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把这种笑的冲动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情啊!
林则徐初次见到温翰是在二十年前。地点是在北京。准确的年份是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年),即全国英才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而齐集北京的那一年。
当时林则徐二十七岁,已是具有参加会试资格的“举人”,在那一年的春天踊跃地来到了北京。他是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他上京之后,同乡们都跑到他的宿舍里来鼓励和慰问。
会试一及格就是“进士”。进士是从上万名府试、院试、乡试三级考试都及格的应试者中选出来的,名额只有二百人左右,而且三年才选一次,可见进士是很有权威的。
进士就是未来的大官。在京的同乡们拜访、慰问有希望的应试者,实际上等于是一种预先订货。这些人都有着某种欲求,而温翰却没有。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总算见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人。”
林则徐这一年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同样是进士及第,能进翰林院的是特别挑选的英才。
在当时的政界,贿赂起着很大的作用。林家虽属于富裕阶层,但最好还是拥有大量的政治活动资金。乡绅们向他提供了政治活动资金,当然指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获得各种利权。而温翰却似乎根本不期待什么。二十年过去了。温翰没有提出任何一点要求,没有对任何事情进行过干预。勉强称得上是干预的建议只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道光二年(一八二二年)林则徐被任命为江苏淮海道(淮安府和扬州府海州的行政长官)的时候,温翰派出急使,建议他推迟赴任。原因是通过另外的渠道,活动到了盐运使的官职,这项任命已经基本决定。“道”是正四品官,“盐运使”是从三品官。
从那次到现在又过了十个年头。
林则徐已被任命为江苏巡抚,而温翰却一直建议他尽量推延赴任的时间。从温翰的语气来看,这项措施似乎是由于他事先已了解阿美士德号的来航,不愿让自己宝贵的棋子卷进这场骚乱。
象棋的棋子!——二十年只提过两次建议,而林则徐却感觉到自己是象棋的棋子。“可怕的翰翁!”这是他真实的感觉。但他中进士时,并不感到温翰的可怕。只觉得“这个人有点儿奇怪,只提供政治活动资金,却不提任何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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