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的时候,你来过这山房吧。”
“是。”理文低着头说,“请爸爸原谅!”
这座山房里保存着吴钟世送来的报告。报告上经常写着龚定庵的情况。定庵的爱情秘密,如果不是从维材的嘴里说出去的,那就只有从这座屋子里得知的。
“这事就算了。”维材平静地说,“让你去北京!”
“真的吗!?”
理文面露喜色,孩子气十足。而维材却板起面孔说道:“不过,不必等到两年以后。”
“啊?”
“要去北京,马上就去。什么时候想走就走。”
理文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惊。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深深地点点头说:“好,马上走。”
他自以为很了解父亲的心情。他认为父亲是要他走自己的路。今天,他自己也觉得有点狂妄自大。他认为父亲的意思是:“小子,要走就快点滚!”因此他说:“好,马上走!”
那种孩子般的稚气,从他的脸上一下子消失了。维材带着信赖和伤感的心情凝视着儿子的脸。龚定庵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二十世纪初叶,古文派巨头章炳麟在《说林》中贬低定庵说:
……多淫丽之辞,中其所嗜,故少年靡然风向。自自珍(定庵)之文贵,则文学涂地垂尽。将汉种灭亡之妖邪也!
本世纪的启蒙学者梁启超,也在评清末学术思想的文章中说:
……一时期一般人皆崇拜龚氏。初读《定庵文集》,如遭电击。但稍有进步,则了解其浅薄。
近代的学者对定庵抱有反感,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抓住了年轻人的心灵。
不少人因沾时代的光而显赫一时。相反,能把光明带给时代的人却罕见。定庵就是这种罕见的人。
他本人就是一个发光体。龚定庵作为一个经学家,对他有种种评价;他的品行也很难说多么好,尤其是跟女性的关系上存在着弱点。他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圣人。他的真正精髓是他那耀眼的诗人气质。不,也许应当称他为预言家。
定庵在一篇题名《尊隐》的文章中写道:
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灯烛无光,不闻余言,但闻鼾声。夜之漫漫,鹖旦(黎明时啼叫的山鸟)不鸣。则山中之民,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有人认为这篇慷慨激昂的文章,预言了鸦片战争(96)、太平天国###以后的农民革命。这种说法也许有点牵强。不过,他的思想放出的光芒,尽管他本人并不知道,但确实是照耀了时代。
人在年轻的时候才容易遭到“电击”。如果长于世故,恐怕就难以用纯朴的心灵来承受定庵发出的电光。连维材之所以要十六岁的理文立即去北京,就是出于这种想法。
“那么,你准备吧!”连维材这么说着,站起身来。
3
暂且给它起个名称叫“衰世感”吧。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恐怕或多或少都怀有这种“衰世感”。
到处飘溢着鸦片烟的气味,亡魂般的鸦片鬼,被排挤出农村、充溢着街头的贫民和乞丐。——看到这样的情景,怎不叫人有衰世之感呢!
乾隆的盛世刚刚过去,道光的衰世当然显得更加突出。
奄奄一息的人群,喧嚣的市井,像杂草一样一有空隙就要生长,刺鼻的体臭。——这些都是在中国人口由二亿一下子膨胀到四亿之后形成的。
不要说“太古之民”,就是在乾隆以前的中国人也不是这种样子。
痛感到这种衰世的人们,他们的生活道路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勇敢地站起来,企图拯救这个衰世,如公羊学实践派的那些人。也有许多人在这个衰世中寻找心灵的支柱。正在苏州游学的连哲文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去见了一个名叫昆山道人的老画家。昆山道人提起笔尖蓬乱的画笔,画山、画水、画牛。哲文凝视着这支画笔的移动。那里出现了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毫不相干的世界。哲文感到这里有着什么。从第二天起,他经常上昆山道人那里去。他对林则徐有抵触情绪,对昆山道人的画笔却无反感。因为他认为这里有着心灵的自由。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