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5)

2025-10-09 评论

    “明天抬尸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邻妇只说了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随便让人带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当秀气,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临走,我到她平时睡觉的地力,通阁楼的楼梯下面草垫上抱了一床被子。
    邻妇也很殷勤,帮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为晴朗的夜晚有点凉。我点上车灯,便赶车走了。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着我蜷成一团,黑暗中若不是传来一点体温,我还真感觉不出她还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觉吗?进入什么样的黑暗梦乡……她活在世上,醒来和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主啊!这颗灵魂,国在这不透明的躯体里,无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许,我的爱心也许能把她带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别注重真实,不能避而不谈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责难。我妻子是美德的园地,哪怕在我们有时难免经历的困难时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过,她天性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喜欢意外事件。她是个讲条理的人,分内事一丝不苟,分外事绝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节制,就好像爱心是一种能耗尽的财富。我们夫妻间只有这一点争议……
    那天夜晚,她一见我带回个女孩,就脱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揽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们之间都得解释一番,我就先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和惊讶的几个孩子出去。唉!这种态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远啊!只有我可爱的小女儿一明白车里要出来新东西,出来活物儿,就拍着手跳起来。可是,几个大的让母亲管束惯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让她规矩点儿。
    这次还真乱了一阵。我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我带回个盲女,见我极为小心地搀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狈极了:在行驶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怜的残疾姑娘的手,现在一放开,她就怪声怪调地呻吟,听着不像人声,仿佛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呆惯了,这是头一回被人拉出来,连走路腿都发软;我给她搬一把椅子,她却瘫倒在地上,就好像不会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炉于旁边,她得靠着炉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见她时的姿势,才算略微平静下来。在车上就是这样,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缩在我双脚旁边。我妻子还是上手帮忙了,须知她最自然的举动总是最好的举动;不过,她的理智不断抗争,往往战胜感情。
    “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顿好了,又问道。
    我一听用“东西”这个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难以控制;不过,我还沉浸在长时间的冥想中,也就没有发作,只是转向又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额头上,十分郑重地宣布:
    “我带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认为,《福音书》的教导不会包含任何无理和超理的内容。我见她又要表示反对,便示意雅克和萨拉两个大孩子离开。他们俩看惯了父母的小争执,也不大关心是怎么回事儿(我甚至觉得往往关心不够),便带着两个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声,有点气恼,想必是有这不速之客在场的缘故。
    “有什么话,就当她面讲吧,”我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开始责备了,说她当然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这通常是她唠叨起没完的开场白,——说历来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开,干些不切合实际,又违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经写过,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能否收养她,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或者说只有非常模糊的念头,倒是阿梅莉给我提了醒儿,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家里人还不够多”。接着她又数落我一意孤行惯了,从来不顾忌身边人的反对意见,而她可认为,五个孩子就足够了,自从生下克洛德(恰巧这时,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摇篮里叫起来),她已经觉得“够劲儿”了,已经疲惫不堪了。
    刚听她说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点训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总认为,拿《圣经》当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终归不妥。她一提起疲惫,我就无言以对,心里只得承认,我的善心一冲动起来就欠考虑,不止一次让她承担了后果。听她这番责备的话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于是非常温婉地恳求她想一想,换了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做,眼看一个显然没有依靠的孤女落难,能否袖手旁观。我还充分估计到,收养这个残疾姑娘要给家务增添不少麻烦,我又不能多分担点儿,确实过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劝她平静下来,一面恳求她绝不要把怨恨发泄到这无辜的孩子身上。接着我还向她指出,萨拉长大了,往后能多帮她干点儿,雅克也用不着她多操心了。总之,我凭着上帝赋予我的口才,说服她接受,况且我也确信,这事我若不是突然强加给她,而是容她多考虑一下,她本来会欣然接受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安德烈·纪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