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历经一年半的狂乱生涯,丹尼尔开始反过来质问阿曼德,那些古老的岁月究竟是何等风采?那时候的威尼斯是什麽模样?如果给他看一部以十八世纪为背景的电影,阿曼德挑得出其中的毛病吗?
不过,阿曼德并没有什麽反应。『我无法告知你这些事情,因为我压根就没有经历过它们。你知道吗,我没有组织起零碎知识的能力,只能够凭籍着冷淡的张力而及时处理一切。当时的巴黎是什麽样子?与其这麽问,不如问我在一七九叁年的六月五日是否下雨。或许我还记得这一点。』
然而在其他的时光,他急促地讲述着周遭发生的各色事物,谈论到这个世代的怪诞洁净,以及万事万物可怖的加速度。
『看哪,那些在一个世纪之内就被陆续发明出来的无用之物。无论是蒸气船,或者是铁路,都取代了六千年来持续不坠的抬脚奴隶与马匹。如今,舞厅的女郎可以买得药剂,杀死她恩客,在她体内的种子,还可以活到人老珠黄、安居於洁净美观的屋子。但是,不管那些时代剧电影、或是任何一间超级市场所贩卖的平装历史小说,人们都不可能企及真正的历史记忆。即使是社会问题,也都是相较於子虚乌有的「常态性」才得以成立。人们误以为自己被剥夺了奢华的享受以及平静的生活,可是这些东西从未平均普及地施加於大众身上。』
『但是,告诉我你那个时代的威尼斯……』
『告诉你什麽?它很肮脏或是很美丽?大众穿着破烂衣衫、牙齿腐坏而呼吸恶臭,在公共处刑的场所大笑?你想要知道关键性的差异点吗?在目前的当代,我们活在惊人的孤寂当中。好好听我说,当我还是活人时,我们六、七个人挤一间房,街道上总是集结着无数的生命。现在的话,就在高楼大厦的顶端,不智的人们营造自己的隐私,透过电视萤幕来向远方的世界进行接触。如此的孤寂,必定造就出某种普遍性的人类共识,某种古怪的怀疑论。』
丹尼尔发觉自己被阿曼德的话所眩惑,想要把这些记录下来。不过,阿曼德一直在恐吓丹尼尔,他必须不断逃命。
他已经上心记自己在停止亡命之前,到底流逝了多少时光。然而,那一夜实在是永志难忘。
自从游戏开始,四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年夏天,丹尼尔在义大利的南部度过一个悠闲的假期,他的恶魔友人并未造访过他。
就在一间距离庞贝遗址不远处的廉价旅馆,他寄宿其中,夜以继日地阅读、写作,试着要找出那抹超自然的幽光施加在他身上的法力。而他必须再度学习欲求、前瞻,以及梦想。在这世上,不朽的生命确实可能到手。虽然他明知确凿,但假若不朽并非他所能拥有?
白天的辰光,他行走於古罗马世代的残破遗骸。当夜晚的明月高悬,他独自在那里漫游。看样子,他的神智已经恢复清明,而生命的种种感知也即将归来。当他手捻绿叶,嗅到它们的新鲜气味。当他仰头看着星辰,感到哀伤大於憎怨。
然而,在某些时候,他渴欲着阿曼德,犹如某种不饮用就活不下去的灵药。这些年来在他体内燃放的幽冥能量已经渺无踪影,他时而梦见阿曼德就近在身侧,但醒来时只好傻傻地哭泣。之後清晨来临,虽然他还是哀伤,但也平静下来。
後来,阿曼德的确回来了。
当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义大利南部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光。丹尼尔行走於庞贝遗迹与『神秘别馆』的小道上,暗自希望不会有警卫把他赶开。
一旦他进入那古老的屋子,某种沈静的氛围於是降临。没有警卫、没有任何活人,只有突然出现於入口的阿曼德。又是阿曼德!
他安静地从黑暗中潜入月光,看上去是个穿着肮脏牛仔裤与破烂T恤的男孩,伸出双手抱住丹尼尔,亲吻他的脸颊。如此温暖的肌肤,充满着杀戮之後的新鲜血液。丹尼尔依稀还可以嗅到,生命的香味还是环绕於阿曼德身上。
『想要进来屋内吗?』阿曼德低语着,他能够破解任何门锁。丹尼尔颤抖着,几欲掉泪。这又是为何而来?看到他、触摸他的滋味太过於欢愉,要命,该死的他!
他们一起进去黑暗、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阿曼德的手臂环绕着丹尼尔的背部,带来奇异的慰藉。这等亲密,不就是这样吗,我的秘密……
秘密情人。
没错。
接着,站在餐厅前、仪式性的壁画大约可见的黯淡光色下,丹尼尔感到突然的觉悟:他不会就这样杀死我。他不会把我转变为同类的一员,但也不会就这样杀掉我。这段舞步不会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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