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第二天我就又喝醉了,但是我头脑还算清醒,足以让我蹒跚到比安卡家里,躲到她的床下安然酣睡。午夜时分,主人把我从藏身之地拉了出来。我想着,这下子轮到我挨打了。但他只是将我抱回我们的床上。我来不及道歉就已再度沉沉入睡。我在夜间偶然醒来,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几乎和他作画一样快。我认出他是在那个大大的本子上写着,这本子他通常会在清晨离家前妥善藏好。
在夏天最炎热的下午,利卡度和其他男孩都午睡的时候,我则溜出门去,雇上一艘冈多拉,在运河上漂流。我平躺在船舱,仰望天空,任小船随波逐流而下,径直漂向风疾浪险的海湾。而归途之上,我阖上双眼,聆听着身周这午睡的城市偶尔传出细微的叫喊,水浪层层拍打在已经风化的建筑基座,成群海鸥在头顶长唳高歌。我对这一切如此沉迷,以至于完全不介意运河上的蚊蚋和异味。
有一天下午我没有回家学习,而是流连酒肆,倾听乐手与歌手们的音乐。还有一次则是为了观赏在教堂广场前的露天舞台上举行的一场戏剧表演。没有人对我的随意进出表示气恼,也没人去打小报告。我们的学习是没有考试的。
有时候我整个白天昏昏沉睡,或者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我喜欢一醒来就看到主人的身影,看到他在画室作画,或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绘着大一些的画布,又或是在我身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写着东西。
房子里到处都是食物:大串大串熠熠闪光的葡萄,熟透的甜瓜早已为我们切好,美味的细磨面包上总是涂满最新鲜的奶油。我喜欢吃黑橄榄,切成薄片的白色软酪,以及从楼顶花园采下的新鲜韭葱。银水罐里面总有足够的冰凉牛奶供我们饮用。
但主人却从不进食,所有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主人总是白天出门;我们提起他的时候永远是毕恭毕敬;他可以洞悉每个人的灵魂,他明断是非,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男孩们全都是好孩子,有时候他们也会悄悄提起:曾经有秉性恶劣的男孩几乎是马上就被赶出这里,但从没有人说过半句主人的闲话,也从没有人提起我和主人同床共枕的事实。
每天中午,我们都在一起进餐,享用烤飞禽肉,柔嫩的小羊羔肉和肥美多汁的牛肉。
三四名教师会一起上门,把我们分成不同的组别因材施教。一些人学艺,另一些人读书。
我可以从拉丁语班逛到希腊语班,朗读关于爱欲的十四行诗或读些我能读懂的东西,直到利卡度赶来救命,故意读错引得大家发笑,教师也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我们笑完。
我在这宽松友善的环境下如鱼得水,我学得很快,很快就能够回答主人所有随口提出的问题,并且能够举一反三,提出有自己见解的问题。
主人每周用四个晚上绘画,通常是从午夜画到清晨,之后便从房子里消失。在他绘画的那些夜晚,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干扰他的创作。
他异常轻松地在脚手架上上下下,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猿猴,全不介意深红色斗蓬早已飘落在地。他从替他拿着画具的男孩手中一把攫过画笔,以狂热的激情在画布上涂抹,我们则骇然仰望,任凭狂暴的油彩泼溅满身。就这样,几小时之内,整幅画面就在他天才的笔下诞生;画面上的人群熙熙攘攘,栩栩如生。
他工作的时候总会高声自语,宣告他凭记忆或想象绘出的著名作家或英雄的名字。他所选择的色彩和线条总是那样的引人注目,透视法亦是无懈可击,使得画布上的花园,房屋,宫殿和大堂触手可及,呼之欲出。
只有一些扫尾和补白的工作会留下来,交给男孩们在早晨完成,比如为帷帐或布料上色,或补上天使和飞鸟翅膀上的色彩。而为肌肤添加五官造型的工作则有待主人晚上回来时进行——到晚上,油彩还正好没有干透,可以涂改。最终,他为画中的地面添上最后的笔触,使它们在那些哲学家和圣徒们丰满红润的足下,泛起真正大理石般的冷硬光泽。
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吸引住了我们。在我们的宫殿里,总有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布或壁画,它们都是那么的逼真,宛如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伽伊塔诺是我们中间最年轻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位。事实上,除我之外,所有男孩都能和一流大师工作室里的学徒画工媲美,就连贝里尼的学徒也不如我们。
有时候这些画作会开放给外人参观。届时比安卡也会欢天喜地地赶来帮主人举办展览,她带来自己的奴隶,充当这宅邸女主人的角色。居住在威尼斯最精美的宫殿里的男女们争相涌来,观赏主人的画作。他们无不惊异于他的力量。那些日子里,我听着他们的议论,才明白主人几乎根本不出卖任何作品,只是在居所里摆满自己的创作。他还致力于为那些著名的绘画题材创作自己的版本,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学派直到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笔下的耶稣有着鬈曲的头发,面色红润,肌肉强健,面孔也生得异常人性,俨然是与邱比特或宙斯差相仿佛的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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