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之悲剧(4)

2025-10-09 评论

    一群人沉默地鱼贯进入停尸间:一名女人和三个男人。这名女人为什么走在三个男人前头,一点都不令人奇怪,这个女人,你会觉得,她向来都是当领袖、掌大权的,指挥若定。她年纪很大,看来又老又硬像木头化石,有个鹰钩鼻,满头白发,蓝眸凛然像鹰眼般眨都不眨一下,厚短的下巴显示她从不向人低头……这就是埃米莉·黑特太太,老少两代报纸读者所熟知的,华盛顿广场的“大富人家”,“怪物”,“刚愎的恶婆娘”。她六十三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岁,身上穿的是威尔逊总统入主白宫那个年代的服装。
    她目中无人地直往罩着厚布的陈尸板走去,进门的姿态昂首阔步,带着审判的意味,有若一尊命运女神。萨姆巡官注意到跟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子——那是一个高挑、紧张不安的金发男子,五官长得和黑特太太十分相像——嗫嚅着不知在忠告她什么,然而她充耳不闻兀自前行,来到陈尸板前,掀开厚布,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俯视那张破碎、无以辨认的脸孔。
    萨姆巡官未予干涉,任由她沉浸在不露情感的思维里。他观察她的面容一阵子,然后转而审视她身边那几个男人。那个高挑紧张的金发男子——看起来三十二岁左右——是约克和埃米莉·黑特的独生子康拉德·黑特。康拉德的长相和他母亲类似,带着掠夺性;但他同时又是软弱、放荡的,仿佛带着一股厌世的味道。他好像颇神经质,迅速瞥一眼死者的脸孔以后,就把眼光转到地板上,右脚开始不安地动了起来。
    他旁边站着两个老人,萨姆原先于约克·黑特失踪案的调查中即已认得。一个是家庭医生米里安医生,高大灰发,显然已年过七十,带着单薄的削肩。米里安医生细看死者脸孔时,并无一点扭捏不安之色,但是显然很不舒服的样子,巡官推想那是因为他和死者是旧识的关系。他的同伴则是这群人当中最诡异的一个——机警而不甚高尚的人物,非常瘦长薄弱,这是崔维特船长,一位退休的行船老手,是黑特家的老朋友。萨姆巡官惊愕地发现——他气急败坏,自己以前竟然没注意到——崔维特船长水手服的右裤管底下,露出一截覆着皮革的木制义肢。崔维特的喉咙底部像有异物似的,哽咽不停。
    他以哀求的姿态,将一只衰老的满载风霜的手按在黑特太太的臂膀上,老女人立即将它摔开——仅用僵硬的臂膀轻轻一弹,崔维特船长即时面红耳赤,倒退一步。
    她这才将视线自尸体移开,“这是……我认不出来,萨姆巡官。”
    萨姆把手从外套口袋伸出来,清了清喉咙,“不,你当然认不出来,几乎不成形了,黑特太太……这边!看看这些衣服和遗物。”
    老太太略略点头,当她尾随萨姆走向堆着湿衣服的座椅时,做出仅有的一次泄露情绪的动作——她舔一下细薄的红唇,仿佛猫儿刚享受完一顿美宴。米里安医生一语不发地取代她在陈尸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黑特和崔维特船长走开,然后掀开尸体身上的厚布。谢林医生以职业性的存疑眼光在旁观望。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几件衣服。”她的声音和嘴巴一样,紧绷又顽强。
    “还有,黑特太太,这些私人物品。”巡官领她走到桌边。她用指头缓缓拾起那只图章戒指,浑浊的老眼—一扫过烟斗、皮夹、钥匙链……
    “这是他的,”她不带感情地说:“这枚戒指,我给他的——这是什么?”她立刻激动起来,一把攫起宇条,一眼就读毕遗言,然后又冷若冰霜,近乎冷淡地点头,“约克的笔迹,确实不假。”
    康拉德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眼睛从这一样望到那一样,仿佛找不到歇息的所在。他似乎也被死者的遗言所激动:他摸索衣服的内袋,拿出一些文件,同时喃喃地说:“原来是自杀,以为他没这种胆量,老笨蛋——”
    “他的笔迹样本呢?”巡官猝然问道,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金发儿子把文件交给萨姆,巡官懊恼地弯腰审阅。黑特太太既不再看一眼尸体,也不望一下她先生的遗物,便开始整理围住她瘦骨鳞峋喉头的毛披肩。
    “是他的手迹,没错,”巡官怏怏地咕哝,“好吧,我想就是这样定了。”虽然这么说,他仍把遗书和其他手迹文件塞进口袋里。他望一眼陈尸板,米里安医生正把覆尸布盖回去。“你看呢,医生?你知道他的长相,这是纳克·黑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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