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过得心力交瘁,午休时终于得空喘口气,丛风连饭都吃不下,去食堂逛了一圈没胃口,出去站大马路边上吹风。
一场秋雨一场凉,自从上周那场大暴雨,气温便一路走低,九月初已有了秋天的影子。
他咬着一根烟低头看手机,明明没带打火机出门,鼻尖却嗅到一阵烟味,侧头看去,垃圾桶的另一侧站着个面生的人,一身西装,领带扯得歪歪扭扭,头发抓得一团糟,满脸疲惫。
二人对视片刻,对方先认出来他了,极为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对他点点头。
丛风不认识他,但看他样子也能猜出来,八成是那位疯狂当事人的律师,估计代替他们听了一早上哭爹喊娘。
他一向讨厌和律师打交道,哪怕是同病相怜的这位也不例外。丛风正准备装不认识,对方却递来一支打火机。
丛风没接,两只手仍然揣在口袋里:“我不抽。多谢。”
律师收回打火机,目光仍在上下打量他,从头盯到脚。
倒是很特别,难能遇到办案人,对方居然一句话也不聊。丛风回视他,律师身高矮他一头,目光便自然而然向下落去,俯视自带某种不友善的暗示,对方接收到他的信号,将头转开。
可丛风却没放过他,那道锋利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落在他身上,扎得人不自在,律师不知晓他的用意,再一次望回去,却见丛风已经别开眼,正将那只未点燃的烟丢进烟灰缸。
律师只见这人拍掉手上的烟灰,在经过他身后时,不咸不淡留下两个字:“走了。”
目送那道高大的身影进门,律师回忆起他的当事人今天朝他喷的一身口水:“他们逼供!特别是有个个子高的,长得像钟馗,吓死人了,说话跟刀子似的,我要报警抓他们!”
刚才他留神看了下,长得凶是凶了点,但不知道哪里像钟馗,瞧着挺英俊的,看起来很年轻,年纪轻轻坐上这个位置,想也不是什么善人,要么身后有人,要么手段了得,这人的气质带着股和岁数不相符的肃杀气,因此他更偏向后者猜测。
不过手腕再硬也到底是年轻人,这人官衔不小,脾气也不小,互相盯几眼都要礼尚往来。
律师收回视线,丛风丢下的那支烟被折了一道,躺在一片焦黑的烟灰里。他又想脾气大也是人之常情,见完这么难以沟通的当事人,任谁也不会心情好。
被人认定手段狠辣的丛风此时正闷气往楼里走,拿着手机批阅奏折。方与宣写了篇小学生作文给他,详细描写了去程路上的风景、心情,附带午饭发票一张,这图都糊了,像是发给领导顺手转发一份给他。
没指望方与宣能把恋爱谈得像模像样。他们情况太特殊,热恋期压根不存在,上辈子还没等热起来,人就凉了,这辈子再拿微波炉回温,就是加热两盘已经炒熟了的菜。
早都炒熟了,演不来你推我拉的暧昧戏码,微信里除了问买不买菜就是有没有邮件,挑不出什么缱绻的情话。
没经历过磨合期就在一起,磨合的苦只能现在吃。方与宣太独立了,他没有分享酸甜苦辣的习惯,表达在意的方式是关心爱人的酸甜苦辣,这是他做习惯了的事,难改。
丛风不要求方与宣立刻改掉,可又实在忍受不了,他对情感的需求很高,现代社会同性间没有婚姻做束缚,他需要对方清晰明白且频繁的示爱,以此获得家庭的归属感。
丛风调侃他:为难你打这么多字。
方与宣却说:不为难。
短短三个字看得人心痒痒。
保持这种小作文式交流两天,俩人可算摸到门道,不知谁先开了窍,开始发语音。
一条语音有时只有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可听觉带来的感官刺激比冷冰冰的文字要强烈得多。
分别的第二天晚上,丛风发过去一张照片,图上是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像小孩子的笔触。
方与宣发语音问:“谁画的,这线条怎么像出自您之手?”
丛风笑了,他放下手机,用拇指蹭蹭门上的笑脸。这么多年,墨迹干透,早都渗入木头里,擦不掉了。
“小风,收出来的东西放箱子里,一个不够楼下还有。”丛父在书房外对他说。
丛风应了一声,推开面前的房门。
今天是丛迪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一家子聚一起吃晚饭。丛风回来得早一些,父亲说丛迪最近犯鼻炎,家里干脆大扫除,把陈年旧物都收整收整。
不收不知道,家里还翻出来点老古董,不知道哪还有几枚袁大头,被丛迪拿去郑宇的店里了。
只剩下丛风和郑宇从前住的房间没有打扫。这间房一直保留着,两个人不回家时便锁住,等他们回来再收拾。
房间很大,但摆上两张床后便显得有些拥挤了,桌子和衣柜都是两套,桌上的旧书摆得整齐,衣柜里没有衣物。
他们刚住入丛家时分住两个卧室,后来丛母怀了宝宝,丛父本想把书房收拾成婴儿房,但郑宇那时是爱上逃课去找老堆哥的年纪,干脆办了走读,丛风便将二人的卧室搬到一起,把另一间房让给即将出生的弟弟。一别许多年,房间形态停留在了一个陌生的状态。
把收纳箱拖进门,丛风弯腰打开自己的衣柜,里面塞的是一些纸质旧物,他挑挑拣拣,居然翻出来了一本日记。
他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打开一看,这日记本的时间跨度极长,从小学到高中,断断续续,翻过几页就是一段漫长岁月。
他有点印象,这本日记曾经被他视为珍宝,薄薄几页纸,横跨从福利院到丛家到住校的三个阶段。
字体是他的成长史,最初几页是一板一眼的,一个字占两行格子,最后几页是潇洒的连体字,越写越不耐烦,到末尾几个字已经飘到天上去。
他真正体会到何为五味杂陈,在福利院的生活是疲惫的、被忽视的,可到了丛家后,又回味起福利院的无拘无束。
认知似乎总是比经历更晚一步降临,后来有了弟弟,难免又怀念刚进丛家时倍受关心的生活。
一来二去,他便笃定自己已经学会珍惜当下,无论好坏,照单全收。
可这也没有用,住校后,自治的生活又有几分像福利院时代,他不可避免地思念起在家里的时光。
日记本形成了某种轮回,扉页用龙飞凤舞的连体字写了一句判词,是叔本华的那句超火名言的前半句:得到了会无聊,得不到会痛苦。
丛风看得想笑,从前以为自己看透真谛,此时只觉得天真得有几分可爱,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段幼稚心事。
可笑过之后,他忽然有些懂得方与宣的想法,文物对他来说恰如同这本日记,完完整整记录了一个少年跌宕起伏的成长,有始有终,有可预测的结局:这点小九九到底成了藏在心底的病灶,变成他要求方与宣写在备忘录里的那句叮嘱。
卧室房门被轻敲两声,郑宇从外面走进来。
他踩了双不怎么合脚的拖鞋,边走边龇牙咧嘴。难得穿了身像模像样的衣服,行为举止却还是老样子,提着俩裤腿,腿一岔就蹲下来,和丛风一起看着衣柜里的书。
二人一时无言,丛风阴阴盯着他,把郑宇盯得冒汗:“看我干嘛?”
丛风懒得理他,继续整理东西。
日记收好,下面埋的都是读书时候用的东西,丛风一本本抽出来看,把灰尘扑得到处都是。
郑宇被呛了一口,挥着手驱散粉尘,眯眼看着丛风手里的书,忽然“哎”一声:“这个好啊,给我留着,我拿店里去。”
那是几本薄薄的小话本,没有书号,泛黄的封面只用最简单的字体印着书名,作者不详,内容大多是天马行空的志怪故事,当年老堆哥淘了不少这种小话本子,郑宇老是夹带在教科书里,拿去学校偷偷看。
他翻了几页书,里面的字迹还很清晰,也没太多破损,立刻满意道:“你把这些书都给我,我批发价要了,怎么样?”
“拿走。”丛风又翻出一本薄册子,头都没抬,反手抛进郑宇怀里。
郑宇连忙抬手去接,宝贝得很,细心捋平页脚折痕,打开看了几眼,结果被故事吸引进去,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津津有味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