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看见昨天(9)

2025-09-16 评论

  他说完又有些犹豫,瞄了几眼方与宣,斟酌道:“还是说你想要联系方式什么的……?”

  方与宣迟迟没有迈下楼的脚终于动了,笑盈盈地对他摆摆手:“这个不急,那我先放传达室,如果要联系的话,再麻烦你。”

  “不麻烦。”吴明成回了个摆手,“咱俩以前哪儿这么见外。”

  正午的太阳晒得柏油路泛起油光,方与宣走出公安局,顺着树荫往地铁站的方向溜达,随手关掉了手机上“刚出月子!给新手奶爸说点良心实话”的论坛帖子界面。

  今天下班他难得有约,邢越刚从郊县的考古工地回来,下地告一段落,他整个人都黑了一大圈,一下班就拉着方与宣出来改善生活。

  这片是开发成商业街的老城中心,入夜后鼓楼亮起橙红色的灯,两侧商铺修得古色古香,但也掩不住过度商业化带来的同质化,走在这路上说是全国任意一处古建筑商业街都有人信。

  他们平时从不会来这边逛,但邢越在荒郊野岭呆太久,需要人气儿冲一冲,干脆到这边吃晚饭。

  邢越嘴里咬着一个牛肉饼,手中拎着一大袋香喷喷的串串香,见着什么都想吃,边吃边吐槽:“我跟你说,我最开始每周晚上都回来在城里开房住,后面实在是累,跑不动了,就在那边将就,天不亮村民的鸡鸡狗狗就开始引吭高歌,有时候前一晚上跟领导们喝喝喝,脑子都是炸的就开工,我都怕我哪天直接躺那个棺椁里。”

  方与宣“嗯嗯嗯”了一路,却看也没看他,在认真盯着路边的小摊。

  “哎我还听说你们要被拉出去当猴参观啦?”

  一说起这个就头疼,过段时间临时展厅要开始筹备了,有一批外地来的青铜器巡展,跟破哥同代,馆里准备一起展出。陈展组想另辟一部分空间讲修复的故事,打算搬个修复室过去。不少博物馆里有这类型的专题展,会做一个半开放式的修复室,游客可以通过玻璃看到他们的工作场景。

  方与宣不太想理邢越,但架不住这人话多,入了夜的步行街人流如织,一片热闹也挡不住他的大嗓门:“单面玻璃还是双面玻璃啊?要是双面的也够尴尬的,万一一抬头看见熟人了。”

  “我有什么办法,安排好的事。”方与宣叹了口气。

  想想自己要当众上班就从脚底涌起一股羞耻,他无奈地压下心底烦躁,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在一个小摊前驻足。

  小摊老板正晃着一把扇子,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见到来人,他把吃一半的爆肚放到一旁:“随便看啊,有没有看对眼的?”

  方与宣蹲下,拿了一片碎得只剩一半的瓷器。

  “您眼光真好。”老板蹲下,把支在一旁的灯拿过来帮他打光,“别看它残,这胎子特别白,底儿还是全的。”

  “哟。”邢越咬了口串串香,弯腰仔细瞧了瞧。

  方与宣把折沿炉捧在手里,转着看了一圈,又拿指尖蹭了几下釉:“这地方还能淘着这个。”

  摊老板立马从犄角旮旯抠出来一张名片塞过来:“老板您懂行啊,我店不在这片儿,偶尔来凑凑热闹。南宋的折沿炉,不错的。”

  方与宣把瓷器放回原处,又看向角落里那摊黑乎乎的东西。

  灯光当即一转,把那堆玩意儿照亮,一大堆青铜片,方与宣都不用拿起来就知道大部分是仿的,剩下一部分被堆在底下看不清。

  “青铜镜,就剩半拉了,这个是铃铛,这个是带钩。”老板一边说一边扒拉,“看看有喜欢的吗?”

  方与宣把带钩拿起来,指腹的触感很清晰,机器打磨出来的花纹。

  他抬头想说什么,却愣了一下。老板身后走出来个高大的身影,身形从阴影中褪变清晰,那张俊朗熟悉的脸在灯光下刻得棱角分明。他手里拎了一袋刚买回来的卷饼,见到方与宣时也怔住了。

  老板浑然不觉,见方与宣没有吭声,以为是看上手里的东西,还在尽力推销:“这个铜带钩,保存得很好了,你看看这块儿,很多带钩这个头都碎了,咱这个还是完整的。”

  方与宣下意识低头,翻了个面,用指尖摁了两下。

  “是吧?也很有分量,你看这块的包浆,哎呦你看!”

  方与宣没看了,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盯着老板。

  “168!您——”老板比了几个数字,正准备再唠叨一番,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屁股,险些栽地上,“哎!”

  他回头看清来人,叫道:“哥你什么意思!”

  “闭嘴。”丛风把卷饼抛进他怀里,郑宇连忙伸手去接,生怕这个卷着鸡排尖椒鹌鹑蛋土豆丝的饼掉入他的宝贝摊里。

  “丛警官。”方与宣撑着膝盖站起来,“没想到在这又见到了。”

  “呀,认识啊?”郑宇也反应过来,叽里咕噜爬起来,指着他手中的玩意儿,“熟人的话,58给你了。”

  邢越在旁边听笑了,他笑得声音有点大,三个人都看了过来,方与宣便介绍说:“这是我朋友。”

  彼此点点头就算是认识,方与宣把带钩很轻地抛了抛:“58啊。”

  “这个……”郑宇不动声色地侧过头观察丛风的表情。

  丛风没有从脸上给他透露出任何参考信息,只是冷着一张臭脸看过来,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脏话挤在嘴边,最后只叹了口气。

  郑宇连忙拍板:“25!要的话我给您装起来啊。”

  “不用装了。”方与宣随手就揣进了口袋里,给他转了钱,从始至终都笑盈盈,看得郑宇心里发毛,“那我们先走了——丛警官,伞我没带出来,明天送去你们单位,还劳烦你有空时去传达室取一下。”

  丛风一颔首:“好的,不急。”

  临走前,啃串串香的邢越留下了一句:“老板你那个折沿炉其实是清代仿宋的啊。”

  郑宇举着卷饼一脸惊恐,目送两个人渐渐远去。

  丛风的弟弟是个做古玩小生意的,这的确是方与宣没有想到的,两个人的性格也是天差地别,不知道平日里该是怎样的相处模式。

  今天的丛风和前几次见到的都不太一样,兴许是那条四处冒着烟火气的商业街的背景烘托,衬得丛风变得很鲜活,不再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

  方与宣把带钩放进pvc袋子里,挂到鞋柜上,离远了看还挺像一回事,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一扬手脱掉上衣,走进卧室。

  不知怎么,刚才丛风从阴影中走出来的那个过程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由自主地拖动着进度条,把那段记忆反反复复观看。

  正着看倒着看放大看缩小看。

  他感到难以描述的熟悉,这样的熟悉让人心慌,并不是进修考试时想不起来背过的内容的那种感觉,也不是上午见到吴明成时,从过往里寻觅熟面孔的那种熟悉。

  是在某一天突然错觉这幅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见过,于是苦思冥想试图回忆起来的熟悉。

  梦。

  一说起梦,他这两天精神还不错,之前做的脑电图要明天才能出报告,临时开了几盒安神的药,吃过后的确不再做噩梦,只不过总是睡不醒,醒来觉得脑子里湿漉漉的。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他怕对身体造成损伤,打算今晚停药试试。

  下定决心停药透支了他的全部勇气,方与宣非常担心这次在梦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洞房。只能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检查报告和医生妙手回春。

  方与宣蹬掉裤子,把自己卷进床上,空调风嗡嗡吹着,他把薄被拉到下巴上,望着天花板做心理建设。

  他试图记起梦中那位将军的面孔——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件事,可惜想不起来,一切都被抹上朦胧的马赛克,他无法对比成功。

  但在这个荒诞的灵光一现之下,许多被他忽视的细节都翻涌上来,方与宣闭着眼睛,仿佛看到第一次与丛风见面时交握的手,看到医院结束检查后顶住房门的肩膀,看到雨幕里握着伞柄绷紧的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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