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像是醉得太厉害,竟一点反应也没有的,只是安静地呼吸着。
他的心落在了地上,飞快地跑上去捡钥匙,贴着墙溜了出去。
沈之其早已没了影子,客厅空无一人,贵重的青花瓷瓶摆在门口,在暮色中显出了几分瑟缩。
外头的天黑的还不完全,洋洋洒洒地撒进一摊余晖,撒到宋时衍纯白的毛上,镶了一层烫金色的花边。
他就这么叼着钥匙,顺着墙根,偷偷摸摸地猫到了房间门口,半蹲着抬眸看那扇木质的门。
猫猫这几个月蛮长了些身体,跳起来完全能够得到门把手了,只是那钥匙又细又长,想对准了插进锁孔里,总有些难度。
宋时衍一连试了很多次,也没能尝试成功。
他不甘心,也不想就此放弃,执拗地盯着那离他很远的锁孔。
他继续往上一跳,这次跳的有些高,没撞上锁孔,反而身子一歪,落到了门把手上。
门把手被猫压得往下一坠,晃晃悠悠地下压了四十五度,只听到咔嚓一声,门竟然打开了。
迟书誉走得太急,竟然破天荒忘记锁门了。
客厅的灯亮了一片,照在漆黑的房间里,却无一点光亮。
这个房间就像诡异而巨大的黑洞,吸取了所有的光亮,它像是张着深渊巨口,吞噬着所有来往的人。
宋时衍畏惧,甚至于惊恐地后退了半步。
迟书誉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了,怎么会这么……黑。
常言道好奇心害死猫,好奇心也害死宋时衍,他原地踟蹰了几分钟,还是迈开了前腿,进入到了这个未知的房间里。
猫的夜视能力很强,可宋时衍不知道为什么,黑夜里只能看清轮廓。
他四处扫了扫,没发现什么异样。
一张床,三面墙,一张立式书柜,和一张写字桌。
循着轮廓,宋时衍看到了一侧的开关,他向上一跳,撞开了开关。
然后他就傻眼了。
他想过迟书誉的秘密可能和喜欢或是讨厌的人有关,想过他在里面不干人事,甚至有时候想多了,觉得他是不是用这屋子干什么违法的勾当。
可他却从来没想过,这一整个房间,密密麻麻地贴着他的照片。
笑着的,哭了的,狡黠的,甚至于,双眸紧闭,手腕流血的。
宋时衍自己都没给自己拍过那么多照片,整只猫呆滞在了原地,愣住了。
卧槽,好变态。
他甚至以为在做梦,将前爪塞到嘴里用力咬了一口,差点疼到岔气。
不是做梦。
迟书誉这个禁忌一般的,连猫都避开的,每次心情不好都要进来躲一会的房间,张贴的全都是他的照片。
不是,兄弟。
宋时衍瞪大了眼睛,这么恨我呢。
我不就是看你哪哪都不顺眼,抢了你几次班级第一,拦截了你不少情书,还和你的追求者说你傻逼吗。
你至于找这么多人偷拍我,然后把我盯墙上,一生气就进来对着我发泄吗?
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
宋时衍气得浑身发抖,一点一点顺着照片看过去,一张,两张……
他数不清楚。
猫猫的脑袋开始疼了起来,亮堂的灯光有些刺眼,映到那些神色各异的照片上,直直落入了宋时衍的眼睛里。
这里的很多照片,都是宋时衍独处时候的场景,更有几张,是他手机上存着的,没有给任何人看过的自拍。
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从宋时衍的心底升腾而起,他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如果他不道德低下一次,如果他不或因为担心或因为好奇而偷偷进了这个房间,如果迟书誉没有忘记锁门。
那么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有一个看似正常的人,私下存了他那么多照片。
他和迟书誉的关系算不上好,顶多能互开两句玩笑,偶尔借宿一下,相互带个早餐,就是最普通最普通的同学关系。
他不会自我脑补什么迟书誉喜欢他的自恋想法。
西施犬不是说了,感觉不到就是不爱,他不至于没有一只狗通达。
可要是让他接受迟书誉讨厌他,恨他,甚至为此贴了一整个房间的照片,一心情不顺就窝进来,宋时衍总感觉自己的心窝都堵了。
不是,他凭什么讨厌他啊。
宋时衍长这么大,虽然不招自己爹妈喜欢,朋友什么的也处不好几个,但至于吗?
他都死了快半年了,还有人这么记恨他呢。
可是也没有人愿意拍他的照片,宋北川和陈雅如的手机里从来没有他的照片。
自宋时衍记事开始,父母总在吵架,偶尔心平气和地聊两句,也是在聊财产分割。
后来陈雅如认识了赵家的长子,现在赵氏的掌权人,便毫不犹豫地净身出户,连看也不看宋时衍一眼的,离开了。
宋北川不是什么好人,他自私自利,刚愎自用,还家暴。
陈雅如离开他,宋时衍只会祝福。可是他难以接受,陈雅如走后那么多年,却从不见他。
他那会总想着陈雅如幸福就好,却忘了什么是恨屋及乌。
不对,陈雅如应该是连恨他都懒得恨。
宋时衍垂下头,不再看墙上贴着的照片,苦笑:其实有人愿意记恨他,也……不是那么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他缓慢地挪动着步子,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这张照片,他在吃烤红薯。
烤红薯真的很烫。他烫出了眼泪,他隔着窗户往外看,泪眼汪汪的。
宋时衍记得,那天下了大雪,有女孩子约自己出去玩。
他太拮据了啊,上大学以后宋家就没再给他钱了,刷盘子只有二十块一个小时,他又忙,又要交学费。
他怎么敢跟女孩子出去玩呢,请人家看一场电影,都不舍得。
他不知道是谁送给他的烤红薯——不过那天上大课,班里所有位置上都放着一个烤红薯。
老师说是她请同学们吃的。
烤红薯的包装很精致,盒子外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圣诞快乐”。
那张便利贴他还存着,放在了旧房子里,只是他也没有钥匙,回不去了。
他其实记得很多很多,很多温柔的瞬间。
哪怕到现在,让他回忆他死之前的模样,回忆他死之前是怎么想的,宋时衍也想不太明白。
他能自己养活自己,有几个朋友,生活中还有这么多美好的瞬间,为什么会得了抑郁症,为什么会想去死呢?
他想不明白,也就不去想了,视线放在了第二张照片上。
照片上,清秀的少年围着一条围巾,那围巾太长了,拖到了地上,他正苦恼地低头思考怎么办。
宋时衍记得,那是他在拼二夕淘的9.9围巾,一买回来,足足有三米多长。
他一边吐槽商家用的什么料子是不是不要钱,一边一点点将围巾绕过脖子,险些被勒死。
这次迟书誉在。
他走到宋时衍的面前,替他把围巾拆下来,朝着他勾起唇角,似乎在嘲笑他。
宋时衍气得从他手里夺回了围巾,却因为围巾太长,一不小心被绊倒了,整个人摔在了雪地里,摔了一脸雪。
迟书誉一边笑一边扶起他,将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替他围上。
宋时衍可不受别人的好,他这人倔得很,再困难的时候,也没和朋友开过口。
他不想要迟书誉的围巾,冷哼一声:“我才不要。”
迟书誉一皱眉头,道:“我们家的阿姨非要我围,我又不想围,总是丢掉,你不带也是丢掉……”
宋时衍:……
他被迟书誉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挣扎无果,只好摸着柔软的围巾,轻声道了“谢”。
一张顺着一张看下去,桩桩件件,有的他记得住,有的他记不住。
往事成了谜,而旧人成了新。
他发觉自己仿佛从来没认识过迟书誉,他对迟书誉自以为是的了解,全都是浮云。
宋时衍看到了最后一张,他的心里居然多了几分难过,他那浅薄孤独的学生生涯,居然就这么看完了。
然后他跳上了床,隔着很远,看那个记忆中,好像已经很遥远的宋时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