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裴珺安偏过头,窗外,狂风呼啸而来,卷起地上的沙石,将椰林吹得疯狂摇曳。海天界限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片狂乱的灰墨,翻涌起连绵的白沫。
诡谲的是,在他分去注意之后,雨点几乎是立刻毫无预兆地变大,密集而沉重,砸在木屋的屋顶上,发出一阵阵鼓点般的急促声响。
天色如同末日,瞬间连成一片巨大的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
“老公……”
裴珺安心里沉甸甸的不舒服,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沙哑。
周煜贞回过头,问:“吵到你了吗?”
他看了眼袖口和手臂,往洗手池那边去。
“没,下雨了,很大。”裴珺安摇了摇头,下意识去摸手机,想看看时间,也准备给褚舟元他们发个消息,问问外面的情况。
他记得,应该是随手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桌面。
裴珺安皱起眉,又在薄毯的缝隙,甚至沙发夹层里都找了一遍,依然没有。
他的外套因为动作而滑下来,布料堆叠在手腕处,干脆脱掉它,起了身往床边去。
大概是怕碎掉,那张木桌上的花瓶已经被收回柜子里去了,裴珺安只在上面看到几本书。
他往床上看去,不死心地掀开叠好的被子,又翻找起来,动作越来越急。
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他把可能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手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裴珺安看回桌面,挫败地不安地,把书一本本重新码放,书脊对齐,边缘理成一条直线,然后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周煜贞垂着眼擦手,黑色大衣版型依旧挺括。他一向高挑,在这样的风雨、暗灯、木屋之中,竟然像个才执行完任务的完美杀手。
他偏过脸和裴珺安对上视线,往他这边走,喊了句:“安安?”
裴珺安下意识用指甲掐着掌心,问他:
“我的手机呢?”
“老公,”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着颤,“我的手机呢?”
周煜贞的脸在晦暗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睡的时候,我看到电量不高,就帮你拿去充了,暂时还没满。”
他说着,距离越来越近,语气一如既往地淡而温和,可裴珺安却觉得遥远。
“在哪儿充?”他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紧绷的声音追问。
周煜贞沉默了。
“没事,老公,”裴珺安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我看你的。”
周煜贞看着他,没有动,那双形状优美的眼里,透出一种裴珺安看不懂的、近乎无奈的平静。
“老公,把你的手机给我。”他说。
“安安。”
“你——”裴珺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戛然而止,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向前走,伸出手想去碰男人的衣袋。
周煜贞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无法挣脱。
他把人圈进怀里,叹了口气:“你听我说。”
周煜贞的语气和神情,都和平时一样,冷静,且不容置疑。
“说什么?”裴珺安的弦崩断了,一寸寸地挣脱开那个怀抱,抬起头,眼眶泛红地看着周煜贞,“说你是在骗我,一开始就在骗我是吗?”
一股寒意比屋外的风雨更甚,打得他几乎要发抖。
自己就这样像个蠢货?
他到床边就想起来了——在天气彻底变差前,周煜贞打了那通电话,然后认真和自己解释。
可无论神情或语气都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合常理。只不过因为那是周煜贞,裴珺安就没有想太多。
但再回想,从挂断电话到安慰他的整个过程,周煜贞都过分滴水不漏,一点别的情绪也看不出来,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计划被打乱的不耐。
裴珺安多少还是了解他的吧?这样脱离掌控、脱离程序的事,可周煜贞说出的那番话,目的只有安慰自己,或者说稳住自己。
所以骗他的目的是什么?不让他害怕吗?
如果真的只是几个小时的风暴,有什么必要这样?还收走他的手机?
虽然对很多事漠不关心,但裴珺安上船前好奇问过,到时候他们用什么网络。
褚舟元说,为了保证绝对的私密性,这片群岛是禁止无人机与卫星定位设备的,也屏蔽了所有公众网络,只通过信号中继塔接驳了一条专线V·P·N。
……是啊。
周煜贞的原话是——
“按卫星云图预测,下午晚上就会回归平静。”
但这里根本不会有卫星云图,不是吗?
“有必要吗?”裴珺安几乎是质问了,“我都猜到了,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没信号了或者中断了是吗?”
“冷静一点,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周煜贞说,默认了他的猜测,覆盖在他手腕的掌心温暖干燥,“我只是不想让你像现在这样害怕。”
“所以你就直接骗我,我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
“裴珺安。”
周煜贞再次喊他的全名,眉头轻轻蹙了起来,语气回归平常的冷静。那双眼也看着他,垂下一点,俯视使他的睫遮住些许虹膜,不容置喙般。
“如果我告诉你,你反而会失去刚才几个小时的休息。我不想让你觉得事情很糟糕,以至于你又开始发抖闹情绪,就像现在这样。
“以及,按常理来说,我推测的时间就是救援会到的时间。如果一切如常,那么现在你应该睡醒,和我一起坐上接驳艇了,而不是争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当然,”他静静看着裴珺安,“现在风雨反常,中继塔大概率早就被第一波雷电干扰了。不止接驳艇来不了,褚舟元那边也未必安全。就算有信号,我们也联系不上任何人。
“至于你说我骗你,我向你道歉,没有料到现在的突发情况。”
他的话一如既往条理分明,冷淡而理智。上午裴珺安怎么夸过他,怎么说自己佩服他,现在就被这些字句压得头晕眼花。
每个字都像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玉珠,精准地,一颗接一颗地将沉默打得千疮百孔。
是,周煜贞所有决策是分析利弊后得出的最优解,裴珺安永远无理取闹,他的每一个字都在证实这个事实。
周煜贞自然永远觉得自己有理,隐瞒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不必要”,他的情绪就这样被预测,然后粉饰太平地丢弃。
他想起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周煜贞也是这样,替他处理掉所有他认为的麻烦。只是那时候他沉默地付出,而裴珺安发现后,虽然有几分被侵入领地的不适,更多是被保护的感动。
他是极度渴爱的人,从来就不喜欢“理智”。而这么多年在周煜贞身边有多少次患得患失,裴珺安根本数不清了。
周煜贞说得对,人的性格是固定的,他们彼此都改不了了,他永远在意因果逻辑,裴珺安永远在意感情感性,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可为什么还是会无力地难过和生气呢?
他们僵持在昏暗之中,屋外风雨大作。
“轰隆——!”
“轰隆——!!”
接连两道震耳欲聋的炸雷在他们头顶炸开。紧接着,一道惨白爆烈的闪电,轻易撕裂雨幕,钻进了木屋前方不远处的树影中。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击中了,屋外传来一声巨木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缓慢而迅速,“砰”,一片高大的树影应声而倒,在他们的视野中刮过,燃着火光的断口在暴雨中发出扭曲的滋滋声响,然后砸在地上,发出重响。
火舌乍现,又瞬间被暴雨浇灭,只留下一股焦糊的味道,隐约穿透了门窗的缝隙。
雷电落下时,裴珺安整个人惊惶地一弹,几乎快站不住。
闪电将屋内照彻,他面色苍白,衬得发更黑,沉沉地如同黑色水潭般缠绕在他面颊后背,竟然透出一股凉丝丝的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