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事。”
方引又退了两步,直到整个人落在沙发上。
作为医生,他太知道这是什么反应了。
当他在出租车上一字一句地看公告全文的时候,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育有一女”四个字吸引了。
那个流产了的孩子的骨殖就在方引的卧室里放着,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机缘巧合之下被谢积玉发现了,谢积玉又用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手段得知了当年的事情,然后果断选择公开他们的婚事。
这会是一种保护吗?
这个想法美好得不切实际,让方引一路上都晕乎乎的,大脑像是泡在了酒里,不甚清楚。
方引就像拿着自己最后一个筹码指望能一把翻盘的赌徒,以为自己窥见了庄家的点数,于是做着即将一夜暴富的美梦。
但现实却向着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方向展开了。
过大的心理落差产生了巨大的情绪波动,身体的应激激素激增,是心因性的问题导致了肌肉性疼痛。
谢积玉大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人从沙发上扯起来,声音果断:“送你去医院。”
应激反应似乎是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出口,方引猛地打掉了谢积玉的手,中间的距离又被拉开了:“我说了我没事!”
他甚少有这样过激的反应,而这在谢积玉看来有些不太正常。
谢积玉怔住了好几秒,眼睫微微下压:“你到底怎么了?”
方引把手从左胸上拿了下来,勉强直起身体,望着谢积玉。
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希望被震碎之后,在空气中的杂质慢慢散开。
“胃不舒服。”
谢积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左胸上,那一块衣服被揉皱了,淡淡道:“是么。”
“中午没吃饭,所以胃疼。”
“我也没吃饭。”谢积玉顿了顿,“现在,跟我一起去楼下餐厅。”
“我现在不想吃。”
“又说饿得胃痛,又说不想吃,你现在理由是越来越多了。”
谢积玉望着方引苍白的脸,陡然生出一丝不快,眉头紧蹙地接着道:“是公开关系让你为难,还是说有个孩子让你这么为难?你在不满什么?”
不满么?其实根本谈不上。
从谢积玉的立场来看,他做这件事情几乎挑不出任何错来。
是啊,联姻这件事没有人逼着,是方引自己点头的;
隐婚这件事虽是谢积玉主张的,但今天公开也是将事情拨回正轨而已,没有什么问题;
再加上晏珩和晏穗在谢积玉心中的分量,方引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欣然接受这个决定。
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孩子而已,只是公开这件事而已,并不需要方引再额外付出什么。
但他一想到自己那个真正的孩子,就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卡在中间进退两难的可怜虫,要哭要笑都没有立场。
“我没有不满,只是有点突然,我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方引缓缓地开口,“我先回去了。”
说着,他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谢积玉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陡然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握紧拳头,控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两步,目光里压着隐隐的暗火。
只是这暗火也持续没多久,就被放在自己办公桌上、露出一角的药理检测中心的报告给扑灭了。
那是方引一直在吃的,被他称为“维生素”的东西。
仅仅是这犹豫的几秒,方引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
谢积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掉了,重新坐在办公椅上。
Melissa从外面走了进来:“方先生刚才下去了,我让司机送他但他不同意……谢总,您怎么了?”
只见谢积玉面色沉郁,身体少见地没有坐直,微微弓着腰,像是怕牵扯到什么痛处。
“把我的药拿过来。”谢积玉的目光空茫地落在面前的地毯上,“我胃不舒服。”
“好的,您要不要多休息一会?一个小时后的会议我帮您推迟?”
“不用,正常进行。”
方引回到了谢宅。
管家大约早就知道了新闻,迎上来的时候面上带着不少更热情的笑意,说特地为谢积玉和他准备了晚餐,让方引看看有没有想吃的或者不想吃的,厨房好留出时间做增减。
其他佣人对方引的态度也变了不少,都带着笑,等着他的意见。
只是方引此刻并没有这个心情,他一心想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只说自己需要休息,不想吃晚餐,让他们不要打扰。
方引回到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到那个孩子的骨殖,那个流产的雪夜情境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吃了安眠药便开始蒙头睡。
等再次醒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外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似乎是下起了雨。
方引拉开了窗帘。
草坪、树林和远山都被黑暗笼罩着,唯有院中的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只是雨水似乎是从天上倾倒在了玻璃窗上,把黑暗和路灯的光混合在了一起,像是黏糊厚重的沥青,在他的玻璃窗上糊成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方引觉得自己像被关在铁盒子里,完全无法与外界沟通,连喘气都困难。
他打开床头灯,坐在床边慢慢平复着心绪。
几秒钟后,方引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床头灯很明显地越来越暗,那层沥青似乎被淋到了他的头上,然后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为了阻挡这种窒息的感觉,几乎是非常着急地打开了卧室的大灯。
没有用。
眼前只是亮了一瞬,然后又黑了下去,像是他的世界在被沥青慢慢吞噬。
方引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
方引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耳朵里像是被灌了沥青,开始发出嗡鸣声。地板也变得柔软,似乎起伏不定。
方引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抓着楼梯的扶手,才能在黑暗中一步步地朝下走。
他像一个盲人,只能凭借记忆缓缓地摸索着前进。
方引的视觉、听觉几乎被剥夺了个干净,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一片茫然的黑雾里颓然倒下。
不过他并没有倒在地板上,而是落在了一个有力的怀抱里。
他的身体似乎被摇晃着,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但方引一个字都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察觉到自己似乎飘了起来,面颊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耳边的人声有些变形:“……最近的医院!”
方引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不去……不去医院。”
“都这个时候了你要逞什么能?”那声音忽近忽远,但是其中的焦躁却非常明显。
“低血糖。”方引用尽力气才抓住那人的手,“只是低血糖了。”
耳边顿时安静了下来,像是一帧被卡住的电影。
很快,方引的身体被放了下来,口中被塞进了一颗糖。
甜蜜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散开,方引眼前的黑雾也慢慢地散去了,他发现自己半躺在沙发上。
而谢积玉坐在对面,一张脸像是覆盖着一层冷冷的白霜,管家站在他的身边。
他的身体和脸都侧向另一边,但眼睛却望着方引,面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中午让你吃饭你不吃,晚上也是一粒米都未进。你是打算折腾你自己,还是折腾我?”
方引咬碎了口中的糖果,完全咽了下去,然后坐直身体:“我只是觉得累了,所以没有吃东西。”
“那我请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谢积玉顿了几秒,然后接着补上了一句。
“别给我添麻烦了。”
方引点点头:“谢谢,我知道了。”
谢积玉陡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方引哪个字又让他不爽了,但他终究没说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