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很忙,来访者很多,本来方引是排不到今天的。
但是方引表现得有些急迫,最晚今天必须来见她一次,许文心只能提早一点来诊疗室,好腾出一个时间段来。
两人用完早餐之后,像往常无数次心理咨询一样,坐在了诊疗室中。
“最近你相关的新闻我也看了不少,其实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许文心双手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方引,“不过看你现在的状态,说明过去这段时间虽然有些动荡,但总体结果是好的,对吗?”
方引点了点头,神情中其实也有一点点疑惑:“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觉得自己是驾驶着小帆船的水手,在茫茫大海中遇到暴风雨、海啸甚至鲨鱼,但最后就是奇迹般地靠在了安全的港湾里。
许文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吧,这次,你希望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其实,我一直对外隐藏了很多事情。”方引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无论是对你,还是对……呃,我的丈夫。我觉得现在似乎到时候了,应该把一些事情跟他说清楚。但,我也不知道这个做法是不是对的。”
“看来你非常重视这段关系,所以才会有左右摇摆的不定感。”
方引点了点头。
他能感觉到现在跟谢积玉的关系处在一个十字路口,车辆顺利地川流不息。
但一步踏错,这个平衡的境况便会被打破。
“我们先来聊一聊你隐瞒的事情吧。”许文心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个字,“你可以回想一下隐瞒事项的具体情境,以及确定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是担心伤害对方,还是恐惧于被对方否定?”
方引思考了一会,斟酌道:“后者吧。”
不正常的家庭自然是很多,但方家这样扭曲的情况着实罕见。
如果有外人知道,大概率也会猜想这样家庭长大的人,真的会是个正常人吗?
方引大部分时候跟身边的同事朋友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在某些时刻,会展露出一些极端的底色来。
他在乎谢积玉的看法,当二人关系越来越好的当下,这种暴露自己给对方可能会带给他的忧虑也越来越重。
望着方引微微皱眉的模样,许文心神色温柔地慢慢疏导着:“隐瞒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你现在有打破它的想法,至少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好的信号。”
方引没否认:“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没关系,我们继续。你可以设想一下,以你对他的了解,如果你坦白了,可以评估他情绪反应的烈度吗?”
方引的表情犹豫了一瞬,谢积玉在他面前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很稳定。
甚至当时在海上被绑架的时候,都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
许文心看着方引的表情,在笔记本上又写了几个字:“或者换个确定一点的情境吧。在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当中,你可以想想,有没有一个瞬间,你曾经暴露过、你认为可能引起对方反感的瞬间或者某种特质?”
方引垂下眼睛。
几乎是瞬间,他想到了几个月前被绑架的事情。
最出格的就是当时谢积玉人身安全受威胁的时候,他抢过了卡姆扎的枪,还将一个人的手打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当时是情急之下的选择,他根本没有什么犹豫的时间,那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于是方引点了点头:“有,而且我当时……稍显极端。”
许文心追问:“后来呢,对方对此有什么反应?”
当时几乎在生死边缘了,其实谢积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然后又意外落入洞穴里,两个人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求生存上,再后来……
方引心里一动,想起了卢明翊后来问起绑架案细节的时候,谢积玉的反应。
他自然而然地,完全把夺枪说成是他自己的行为,而且之后完全没有再跟方引提起这件事,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似乎完全没有质疑我的意思。”
方引想了想,罕见地用了一个比喻句。
“就像一阵风拂过,过去也就过去了。”
许文心点点头:“我有在新闻中有看见过你们的生日宴会,你可以告诉我这是谁主张的吗?”
“是他,当天其实是我的生日。”方引顿了顿,耳尖微红,“今天才是他真正的生日。”
许文心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来:“时隔一个多月,主动将两人生日一起庆祝,你是怎么考量其中的意思?”
“谢积玉他说两个人分开办宴会,比较麻烦,所以才这样选择的。”
“以前,你们二人的生日都这样庆祝吗?”
方引摇摇头:“从来没有过。”
“我刚才猜想,他之前对你过激行为没反应,有一种可能是不在乎。但有了你刚才说的这个前提后,就可以有一个全新的解释了。”
方引身体不禁前倾,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到指尖发白,但他对此毫无觉察。
“就像你说的那一阵风一样,他不阻碍你身上的事情自由地发生。或许他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你想好了,并且想告诉他的时候,再去主动告诉他。”
方引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小声确定:“是这样吗?”
“你想让他接受真实的你,说明在你心里,已经有一定的安全感了,只是缺少一个推力。”
许文心微笑地看着方引。
“你并不需要赎罪,也不需要愧疚,只是在邀请爱人走近真实的你而已。”
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
方引站起身来,走到诊疗室门口,刚准备打开门,忽然停住了。
他转身看到窗外的阳光,第一次觉得这股温暖的色彩照到了自己的心里。
“虽然这句话可能有些奇怪。”方引望着许文心,眼角眉梢都松了下来,“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是我的职责,更是我对每一个来访者的期望。”
许文心说着,站起来走到方引面前。
她给这个人做了几年的心理治疗,一直觉得他在水中如履薄冰地游着,稍有不慎就有溺亡风险,时常喘不上气。
眼下,方引走到了岸上,所有的阴霾沉郁都一扫而空,宛若新生。
许文心伸出了手:“如果我们会再见,一定会在一个全新的场合,作为朋友。”
方引笑了笑,跟她握了握手。
心理咨询结束之后,方引急急忙忙地跑到了一个商场。
他在很早之前就给谢积玉定了一个手表当生日礼物,刻字的事情一直拖着。
上周销售人员主动打电话给他,说门店推出了用户亲手刻字的服务,问方引需不需要。
方引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不错,便答应了。
因为预约了时间,他到店里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在等他了。
方引便在他们的指导下,将自己的生日和谢积玉的生日并排刻在了表盘的侧面。
结束之后,方引连便饭都没有吃,紧赶慢赶地回到了谢家。
谢惊鸿的随身特勤和车在谢宅的门口,方引心下了然,谢积玉的生日,做母亲的自然是要回来的。
方引回到了自己之前那个房间,将装着孩子骨殖的瓷瓶、自己那份手术计划的纸质文件和生日礼物的礼盒并排放在一起。
以及,他这短短三十年来的所有经历也在心里准备好了。
管家说谢惊鸿和谢积玉在书房说话,方引不欲打扰,只是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堆东西准备先回到二人的卧室。
只是路过书房门口的时候,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方引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但门里的声音又消失了,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
他正准备抬腿离开,谢惊鸿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当初为晏珩做到什么地步吗?我让你联姻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哪个联姻对象敢点头,你就让人弄死他——啧,你不会不记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