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引抿了一下唇,下意识地抬起手交叉地放在胸前,袖口被迫拉高了一些,露出了一节白皙的嶙峋腕骨。
一个典型的防御姿势。
见对方沉默着,许文心露出一个浅笑:“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方引抬头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非常客观的冷静,像是抽离了所有情绪,单纯在解决问题:“我想让你为我开一纸安眠药处方,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垮掉。”
许文心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其实你看上去是在意身体健康的。不过你也应该知道,生理上的许多问题是心理所传导出来的。一个苹果如果表面出现了褐色的斑点,那它的内里在之前就已经腐烂。”
方引自然懂她的意思,他仅仅是笑了笑,貌似轻松地耸了一下肩:“可眼下,我需要一个完整的苹果,坏就坏点吧。”
许文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边写处方边道:“虽然我有开具处方的资质,但我不是一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心理医生。方引,我还是希望我不要改变自己从事这一行的初心。”
许文心将单子递给方引:“我的诊疗室一向是欢迎你的,不一定只在遇到问题的情况下才来找我。”
“多谢,我记住了。”
就在他拿着单子准备告辞,许文心又说话了:“对了,你害怕水吗?比如泳池、湖泊和海洋这样的大型水体。”
方引想了想:“不害怕。”
“游泳是个不错的运动方式,业余时间可以尝试一下。”
多运动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心理上的压力,这点方引是清楚的,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游过了。
于是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真诚地给许文心道谢后,离开了诊疗室。
她只开了剂量很少的安眠药,就算一下子都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取完药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晚高峰,路上车多,只能紧紧地挨着缓缓移动,像茶壶里的汤圆。
电台里舒缓的音乐还没播完一首便停了,紧接着,一个严肃的女声伴着沙哑的电流声响起。
“热海地区局势动荡,战火有蔓延趋势,联邦外交部发文要求临近地区的联邦公民搭乘商业航班尽快离开避难。如有任何问题,请拨打......”
方引的意识忽然回笼,他打开手机,看到官方发的那一连串有战火风险的地区,心猛地沉了一下。
伊斯亚特岛不大,常住人口仅仅几万人,没有机场,仅靠水路与外部大陆沟通。
对于外人来说,必须先搭乘飞机到临近大陆的机场,再坐轮渡从水路上岛。
方引连忙找到手机里的订票APP,选中几个可用的机场,筛选之后却发现一片空白,置顶位有一个红色的出行提醒。
他后背猛地渗出一层冷汗,点进去发现最坏的情况果然应验了,显示因为地区局势动荡,所有航班暂停销售。
还有大约大半个月的时间,伊斯亚特岛的研讨会就要开始了,这是他唯一能见到罗伯特教授的机会。
意识到这个机会可能消失的刹那,方引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能僵坐着,眼神几乎被固定在了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上,直到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
方引几乎是一路疾驰回到了谢宅,一路上他的脑海中无数的可能性在互相碰撞。
他心里有些着急,上楼的时候甚至摔了一下,膝盖磕在了阶梯,不过他没感觉到痛。
回到房间后,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那些航司询问,不过得到的回复基本没有差别。
先是阐明当前局势凶险,所以航班取消,然后说明具体恢复时间要由相关安全部门的通知来决定,最后建议方引关注官方渠道,以便及时获取航班运营情况的最新通知。
几个航司问下来,有效信息量基本为零。
方引有些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又想起某个同学的家里人好像有从政外交的,某个同事的亲属在航司工作多年等等,便一一打电话过去询问。
无一例外,都没有结果。
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了,管家第二次上来敲他的门,问他事情忙好了的话便可以下去吃晚餐了。
可方引只觉得胃里堵得慌,只说累了,想早点睡。
活了三十年,方引以为遇见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应该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惯常路径,可现在,为什么还要这么焦虑呢?
他只能心里在不断地劝慰自己,这件事一定有办法解决,然后强迫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休息,再煎熬下去于解决问题不利。
自周知绪那次意外之后,每天晚上方引都要在床上躺很久,直到心跳开始提醒现在已经很晚,才能慢慢睡着。
但一夜只能睡四个多小时,清晨五六点的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就会醒过来。
方引吃了两粒安眠药,躺在床上闭着眼,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平复内心。
思绪已经开始变得很朦胧,像是笼罩在一层雾中。
可就在这将睡未睡的瞬间,雾中忽然闪现出了周知绪那张沾着水的、青白的面孔,和他那受伤的脚踝。
于是,方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地拽出了胸腔,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仅有的困意也消失了。
他坐起身来,望着静谧黑暗的卧室,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大概率会夭折的机会,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方引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力度大在单薄的胸口皮肤上留下了好几道红痕,到用力地呼吸了好几口,却依旧感觉窒息。
他几乎是翻下了床,然后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抬头看见玻璃天花板外的星空,便毫不犹豫地往上走去。
拧开门后,夜风夹杂着淡淡的水汽扑到他的面上,那股窒息感才勉强被压下去了一些。
方引脱力地靠在芍药花坛边坐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随之呼吸才慢慢地平稳下来。
面前,泳池里碧青的水拂过一阵涟漪。
他想起那个困扰了自己梦,自己在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引站起身来,凝视着那水,仿佛要看穿它的一切诡计。
几秒钟后,他脱掉自己身上那件睡衣,走到池边,轻巧地滑进了水中。
他在水下睁开眼,发现水面倒是离他很近,白芍药和灯光变得影影绰绰,像是在化在水中的水彩,梦中的情景与现实的界限也似乎消失了。
方引探出水面,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在池边用力一推,整个人便滑向水中央。
窒息感慢慢扼上了他的咽喉,那种绝境中的荒谬的解脱感如约而至,嗡鸣的耳边甚至传来了模糊的人声,无比真实。
方引觉得自己已经滑向了梦中的场景,他甚至有些好奇,会不会死而复生?
世界对他来说早已消失,脑袋仿若被巨大的机器碾压着,肺部的氧气已经消失殆尽,那个临界点就要到了......
可就在这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水花破开,他就这么被扯出了水面。
方引的五感被水包裹着,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了谢积玉的脸,还听到了对方愤怒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第49章
猝不及防地从水底被扯出来,方引被吓得猛呛了一大口水,上岸后只能趴跪在池边,单薄的脊背因为咳嗽而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耳尖很红,侧脸却很苍白,黑发上的水滑落下来,连续地掠过他的咽喉,有一种不堪一击的羸弱。
方引耳边的嗡鸣声刚刚弱了下去,一张宽大的浴巾便被甩到了他的身上。
他擦了一下眼睫上的水,用浴巾裹住身体,才仰头看向谢积玉。
夜空有种非常冷冽的墨蓝,而谢积玉的脸色却比这个夜晚更加冷。
他眉头紧紧地锁着,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方引看了看泳池,极慢地转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回答我的问题。”
刚才在干什么?其实方引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