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世了。”江挽澜平静地说。
这语气简直像“我杀了他”似的, 江昭生直觉还是不要揭露这话背后的深意,头皮发麻, 又指向地上半跪着的阿纳托利:
“那他呢?他甚至没见过我几次,这样的婚姻完全是胡闹吧?”
“啊, 你不用担心他, 他很爱很爱你,绝对忠诚。”
江挽澜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投去目光,又迅速扭过头来, 好像阿纳托利是个人工智能, 遵守保护人类的三大定律似的。
又或者他是什么残疾人, 阿纳托利是训练有素的导盲犬......
这太诡异了,江昭生心想, 如果是自己这么被对待,肯定会心生怨恨。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阿纳托利接触时, 却看到那双浅灰色的眼眸瞬间迸发出惊人的神采。男人的嘴角虽然只是维持着一个极淡的弧度,但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喜之情,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江昭生:“......”他一时语塞。
他还是拒绝了江挽澜的“好意”,余光中,阿纳托利的脊背弯的更低,江挽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年轻的国王先离开,她有些想法要私下跟江昭生说。
“你在沈启明身边,呆了多久?”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江昭生的脸色瞬间褪得更加苍白,他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问这个做什么?”
江挽澜带着悲悯的怜爱神情,她轻轻握住儿子紧绷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掐紧的手指,仿佛要传递力量般握住,却只让江昭生感到一阵束缚。
“妈妈想知道,我们生生到底吃了多少苦,”她叹息着,“告诉妈妈,那段日子......他是怎么对你的?是不是很害怕?很痛苦?”
江挽澜的声音自然是一脉相承的婉转,轻柔地唤醒江昭生那些被强制、被驯服、被剥夺意志的画面,羞耻感不受控制地翻涌,江昭生感觉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他不想回忆,一个字都不想提。
“都过去了......”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试图挣脱这令人窒息的话题。
“真的过去了吗?”江挽澜不允许他逃避,“那些经历会变成烙印,刻在你的骨头上。如果你不够强大,它们就会永远跟着你,决定你的人生。”
对方声音变得更加缥缈:
“生生,告诉妈妈,离开沈启明之后,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你为自己规划了怎样宏大的未来?妈妈记得你小时候,理想很远大的。”
人生目标?宏大未来?
江昭生愣住了。逃离后的日子,充斥着生活的挣扎、又不只是挣扎,还有平稳落地的心情,以及和家人相处的温暖......
“我......我要抚养江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支撑他活下去最直接的动力。
说完,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窘迫,江挽澜那双蕴含着巨大期望的蓝绿色眼眸缓缓阖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拿他没办法似地,像每个失望却溺爱的父母那样。
果然,江挽澜轻轻“哦”了一声。
“只是这样吗?”她微微偏头,像是不解,“仅仅......抚养一个女孩长大?这就是你全部的人生价值了?”
“我的生生,你值得更广阔的天空,更耀眼的位置。你应该站在万人之巅,让所有曾经轻贱你、伤害你的人,都只能仰望你,”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而不是将自己困在琐碎的柴米油盐和对他人的养育责任里。那太渺小了,生生,那不像一个‘人’真正该有的活法。”
江昭生被她的话语钉在原地,一种巨大的羞愧和空虚感攫住了他。是啊,他的人生还有什么?除了依附于沈启明,就是围绕着江晚转。他自己呢?他自己的价值在哪里?母亲的话虽然刺耳,却揭穿了一个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他的人生,似乎真的毫无重量,乏善可陈。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母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人生与一件无用的花瓶作比......难道问题真的出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江挽澜再次握紧了他的手,将话题拉了回来:
“所以,回到妈妈最初的问题。嫁给阿纳托利不好吗?”
“你看,你经历了那么多,身心俱疲。你需要一个绝对安全、无人敢犯的堡垒。你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来彻底洗刷过去,让所有人敬畏。”
“你太累了,生生,你也太......单纯了。”
“我爸妈去世的早,你没有接受良好而且正当的教育,单凭你自己,要如何对抗无处不在的恶意?如何保护你想保护的江晚?甚至连你自己,都可能再次被拖回深渊。”
“有了这个位置,一切都不一样了。你不需要再挣扎,不需要再恐惧。你只需要接受这份安排,就能得到一切。”
她描绘着一幅无比诱人的图景,说到动情处,手指忍不住轻轻挥舞,衣摆扬起时带起一阵冷冽的香水气息。
江挽澜的优秀、阿纳托利的地位,以及自己逃还能逃到哪里?沈启明接近不死的状态,好像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抱有些不轨的想法。
江昭生看着她眉飞色舞地给自己规划人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心脏一点点下沉。
也许她是对的。
他本就是幼稚的、弱小的、需要依附的。
他的人生本就毫无意义,除了奉献。
江昭生缓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看着母亲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嘴唇微微颤动,最终,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他答应了。
将自己献上祭坛,换取一个所谓的“强大”地位,和母亲欣慰的笑容。
江挽澜终于满意地笑了,抚摸着他的头发。
“乖孩子,妈妈就知道,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江昭生感觉自己被困在这座华美的宅邸里了,时间模糊而缓慢的流逝。
江挽澜的照顾无疑是妥帖的,衣食住行皆是最好,而且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
但往日的阴霾像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江昭生的心智。
江昭生纠结不已。
“没关系了,都过去了,以后妈妈会把你保护好的。”
最初的震惊逐渐褪去,江昭生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所有的挣扎和坚持是否还有意义。
逃离了沈启明,然后呢?他似乎总是......身不由己地依附于某个更强大的存在,从一个牢笼,落入另一场看似温柔的安排。
婚礼的事,那天之后没有人再提,江昭生脖颈上的绷带拆掉了,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像一道浅红色的项圈。
他坐在“自家”花园的长椅上,支颐望着被夕阳染成橘色的天空,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为了逃避痛苦,他把自己剥离了出来,成了一个需要为母亲实现心愿的客体。这样也好,至少这样,他的人生还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奉献。
但这个决定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沉得他喘不过气。
“出来吧,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江昭生没有抬眼,但能感觉到风的痕迹,耳畔忽然一痒,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男人。
是他在学校里遇见的男人——现在应该叫未婚夫了。
阿纳托利静静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抬手,轻轻在江昭生左耳上别了一朵小巧的绯露花。江昭生一无所知地仰起脸,夕阳将他脸颊映得粉红,原本没什么情绪的脸,在光影摇曳间,竟仿佛凭空添了三分朦胧情愫,倒有些像正为婚事前程纠结心事的新娘。
但阿纳托利明白,他纠结的东西跟自己无关,妥协也好,烦恼也罢,无非是因为那两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名为责任与期待的无形镣铐,正死死压制着江昭生,让他即便心生反感,也急切地想要完成这场自我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