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翊川盯着那片空旷的黑暗,庞然的孤独感犹如这诺大的老宅将他笼罩吞没,渗进骨髓里,他骤然觉得冷,前所未有的冷,于是他抱着怀里的相册、薄毯和心经,躺在了薄知惑睡过的这张黄梨木床上。
然而这张床上同样闻不到他渴望的味道,只有雨季的潮气。
想到什么,他疾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床上还留着薄知惑穿过的睡袍,这里还有他的气息。他把脸埋进睡袍里大口深嗅,还觉不够,又抱住了枕头,整个人蜷缩在了这张几天前他疯狂占有过薄知惑的床上。他那夜无助的哭声犹在耳畔,薄翊川抱紧了枕头,心如刀绞。
“对不起...对不起...哥错了,哥不该这么对你.......”他贴着枕头喃喃,可哪怕他说一千遍一万遍,薄知惑也听不到了。
“原谅我好不好,回来好不好,知惑?”
知惑。
——他很少这么叫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连名带姓。
因为贯上了薄这个姓,他就感觉薄知惑是和他血脉相连的,甚至是属于他的,合该受他管束,受他掌控,尽管最开始说薄知惑不配拥有薄姓的也是他,心口不一的是他,自欺欺人的也是他。
受不了这难熬的死寂,薄翊川把相册再次翻了开来。
第三张。
那是张背影。
十二年前,盂兰盆节。
华灯初上,在薄知惑走来时,他垂睫看着自己的脚面,假作漫不经心地倚立在灯车旁,双手插在裤兜里,可在那缀着金珠流苏的裙摆掠过视线时,他还是没有忍住,微抬眼皮,目光便凝固在了那里——乩童打扮的薄知惑比他想象中还要惊艳,艳丽五彩的祭服衬得他肤白胜雪,上了眼妆的眉眼斜飞入鬓,蓝眸在璀璨灯光下顾盼生辉,修颈美人肩,说是倾城祸水也不为过,不像乩童,不像祭祀的神巫,活脱脱就是狐仙出世。
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美,十三岁的少年扬起唇角,昂起下巴,目光扫过站在灯车下瞩目自己的每一个人,最后才落到他的身上。
他骤然胆寒,垂下眼皮,生恐犹豫一秒,就被薄知惑夺走了魂魄。美而不自知还好说,可知道自己美,还有心勾引人的,就是妖孽。薄知惑就是这样的妖孽,而他当年亲手把他引到了自己身边。
要么把那小子的妖性镇住,要么就离那小子远一点,否则往后被夺魂摄魄,敲骨吸髓,都是他咎由自取。
该怎么做?前者还是后者?薄翊川记得自己在那时开始郑重思考着这两个选择。因为无法做出决定,他甚至在比丘们为阿妈阿弟做祭祀时询问了他们的意见。筊杯摔在地上几回,卦象全是后者,他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回去就将薄知惑赶回西苑住时,却偏偏一眼望见了在人山人海包围中的灯车上被拽落下来的那个人影。
那一刻,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带着保镖们就冲了出去。
在那个贫民窟里找到薄知惑的那一瞬,他就大喊着“哥哥”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下意识地紧紧将他拥住,时至今日,他也忘不了薄知惑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身躯,那时的表情与模样,惊惶带泪、衣衫烂碎,令他一瞬间保护欲爆棚的同时也产生了某种遭糕的联想——他的假弟弟太漂亮了,十三四岁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何况知道他是个男孩子又怎么样呢,这些乞丐难民流浪汉中难道就没有同性恋吗?
他们是不是在他赶到前对薄知惑做了什么?
他望着四周捧着抓着乩童服上的碎片饰物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底层人,心中充斥着这个念头,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象,浑身血液似乎都变成了火,在血管里焚烧奔涌,他紧紧搂着怀里的小少年,好像变成了一只面对胆敢掠夺自己私有宝藏的窃贼强盗们的巨龙,随时都能喷出怒火化成龙焰来,将整个世界烧成焦炭。
但当他强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意询问完薄知惑并检查了对方身上的伤势后,他才意识到一切都只是他的胡思乱想。
那些底层贫民不过是因为太过虔诚,又饱受疾苦,将愿望寄托在了能请佛祖附体显灵的乩童身上,才会将薄知惑劫到贫民窟里,撕下乩童服的布料饰品,也不过是想一沾佛祖的福泽,是他把他们想得太过龌龊。而薄知惑浑然不知他的想象,在坐进车里时,甚至与他一同回望这个他本该害怕的人间地狱,蓝眸里闪烁着泪光,眼神悲悯。
“哥哥,他们好可怜。我们可以帮帮他们吗?”
因他那个眼神,那句话,薄翊川一夜未眠,一闭眼,眼前都是贫民窟里地狱般的众生百态,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活在云端,如果不是薄知惑拽着他落到地面,他恐怕一辈子也触及不到那个真实的世界。
他跪到佛像前仰视佛面,却难得心安,诵经祈祷都无用,不由想起幼时在不丹时,他们虽然是门巴贵族,但阿妈时常带他下山布施贫民,然而随阿爸到了婆罗西亚后,他习惯了豪门少爷的生活,竟渐渐忘记了众生,忘记了信仰的根本,从来不仅仅在纸上在口中。
是薄知惑替那时的他找回了真正的信仰。
阿妈所期冀的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祈望的一样,从来都不仅仅是成为家族产业的掌舵者、大家主,尽管那是必经之路,却不是终点。
拇指摩挲着照片里少年的背影,薄翊川眼前浮现出次日清晨贫民窟里令他毕生难忘的那个时刻。当他正注视着袅袅烟雾里的佛像出神,重新思考着自己的信仰与人生目标时,竟听见了薄知惑的轻唤。
他循声望去,灿烂阳光下,小少年一身纯白校服,怀抱着他送他的陶瓷貔貅存钱罐,双眸湛蓝剔透,笑得天真烂漫,这一刻,他心目中的妖孽一点也不像妖孽,更像是壁画上纯净无暇的少年佛子。
这一刻万籁俱寂,薄翊川独独听见了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轻响,却不来自他的足下......而来自胸口。
“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当薄知惑迎面扑进怀里时,他下意识将对方推了开来,后退了一步,唯恐过分慌乱的心跳被对方觉察。
不能这么下去了,他是被寄予厚望的薄家长子,还与婆罗西亚公主有婚约在身,薄知惑是翊泽的桥,身份永远只能是他的弟弟。
那天回去后,他下定决心要与薄知惑保持距离,绝不能再有不该有的心思,甚至还跪在神龛前向佛祖发了誓,但事与愿违——
薄知惑当晚竟爬上了他的床。
他记得清楚,那时他并未睡着,虽然闭着眼,但脑子里翻来覆去,一会是灯车上一身乩童服的薄知惑冲他回眸一笑的模样,一会是贫民窟里薄知惑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十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立在那里几个小时都没下去,可刚刚才在佛祖面前发过誓,他咬着牙自己跟自己较劲,硬是一动没动,不知熬了多久,好不容易有了偃旗息鼓的意思,身旁却传来细细簌簌的轻响,一个温软身躯竟然钻到了他的毯子里,像是融化的冰淇凌、雨后青木瓜的芬芳钻进了鼻腔。
他石化一般僵在那里:“薄知惑你做乜?滚下去!”
可耳边啜泣不止,瑟瑟发抖的小少年试图拱进他臂弯:“做噩梦了哥,好多鬼,我好怕,肯定是因为盂兰盆节上我没做好乩童......”他推了一把薄知惑没推开,小胳膊小腿的黏起人来力气倒是很大,八爪鱼似的缠抱着他,快要消下去的火又窜了起来,他只好屈起双膝防止被身边的粘人精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挺尸一般坚持到天蒙蒙亮,待耳边呼吸变得均匀,缠着他的“触须”也都松了,他才起身去冲凉。
等冲完凉回来,床上的捣蛋鬼已经彻底睡熟了,在毯子里团成了一个球,连脑袋都缩进去了,只有一对脚丫露在外边。
他这才注意到,大概是写作业写得太晚,偷懒没洗澡,薄知惑的袜子与袜夹居然都没脱,就这样敢爬他干干净净的床。强忍着把薄知惑叫醒训斥一顿的冲动,他坐下来替他解开袜带,脱了袜子,想把薄知惑的脚丫塞进毯子里,目光和身体却一时都动不了。
他很难不承认,薄知惑的脚实在生得好看,足弓弧度优美,脚踝纤秀,脚趾莹润剔透,真真就像婆太家的那对白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