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渐渐升腾起肥皂和牙膏混合的气味,居家的气味,私密的气味,只有亲密到住在一起的两个人之间才会散发的气味。
他们过去二十年都能闻到的气味。
游弋心不在焉地搓着内裤,藏不住事儿的一双狗狗眼就老往哥哥手上瞟,不小心和哥哥对眼后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梁宵严掬起一捧水弹他脸上,“看什么。”
“看你的手是不是有什么魔法,怎么就比我自己的好用那么多!”
“总也不说自己浪。”
“那不然呢!”游弋挺了挺胸脯,谁会承认这种东西!
他又美滋滋地哼起难听的歌,望向镜子中映出他和哥哥一高一矮的两张脸。
一张美得冒泡,一张冷若冰霜,但超级般配,并且十分温馨!
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紧跟着眼窝就灌醋般酸涩。
“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起床一起睡觉了。”
分开这一年,对他来说最难的不是训练,不是伤痛,而是要怎么熬过没有哥哥的清晨和夜晚。
他无法面对只有他一个人的洗漱台,无法面对身旁空出来的半张床铺。
有哥哥时他总是四仰八叉各种姿势睡觉,反正不管滚到哪儿哥哥都会把他揪回怀里。
没有哥哥后他只敢用一种姿势来应对夜晚——朝哥哥的方向蜷缩着身体。
蜷缩着蜷缩着,突然有一天,训练他的人说:你的背怎么驼了?
他无所谓道:是吗?
对方帮他拍了一张侧身照。
他才发现,以前笔直的脊椎确实往前倾了一点。
原来过去二十二年有哥哥陪伴的时间和初高中生物课本都没办法教给他的生理常识是——哥哥不光是充盈他的血肉,还是撑起他身体的、最重要的那根骨头。
梁宵严没有回话,靠着墙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出去时在他后颈重重一揉。
“站直,不要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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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内裤又冲了个澡出来,游弋自己乖乖地贴着墙站了十分钟。
美其名曰矫正体态,实则不停地发出“欸”、“嘶”、“啧”、“哎呦”等很累的语气词来吸引正在办公的哥哥的注意。
梁宵严对他这动静再熟悉不过。
小屁蛋子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下会发出此类声音,一种是找夸,一种是找骂,现在明显属于前者。
但他并不想夸。
他假装拿起座机听筒,给小飞拨去电话:“我屋里进耗子了,过来逮出去。”
话没说完游弋“哎哎哎”地冲过来抢听筒,“不要逮不要逮!我不叫了!”
梁宵严一个眼神,他灰溜溜地爬到床上,掀开被子往头上一闷,怨气瞬间消散。
被子里全是哥哥的气味。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气味,世界上没有一种气味和哥哥的气味相似,他一闻到就犯困,眼皮子打架,失眠的时候只要趴到哥哥脖子上闻一口,扭头屁颠屁颠跑到床上就秒睡。
他把被子掀开又盖上,掀开又盖上,大口大口吸着里面的香味,又一头钻进去从床这边咕涌到床那边,最后从被子下探出一个脑瓜。
“严严宝贝,上来一起睡吧,这么晚了不要工作了。”
梁宵严看都不看他,眼睛盯着监控录像:“睡你的,我上去你就得滚了。”
“为什么!”
“嫌你臭。”
“我才不臭!你造谣!”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猪六月寒!
“一身狗味,看见你就来气。”
“我才生气呢!我把自己洗得特别香!”
白瞎他刚才挤了十泵沐浴露,真是给木头挠痒痒。
他愤怒地在被窝里咕涌了一圈,拿屁股对着哥哥睡了。
电脑荧光打在梁宵严脸上,他看着被子下那一团鼓包失笑,视线转回屏幕上时,嘴角倏地绷直。
他调出了游弋失踪回来当天、前一天和后一天北海湾码头的所有监控,72个小时,一帧一帧地找,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员、车辆和细节。
一直看到凌晨五点,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团黑影。
他眨眨眼,黑影还在。
又去拿水杯,手从水杯旁穿了过去。
一切静止的三秒钟后。
他垂下目光,睫毛在眼底打落黯淡的阴影,抓空的手握紧,收拢,他起身下去一楼找到自己搁在沙发上没来得及收的外套,摸到口袋里的药瓶。
还没拿出来,忽然听到一声带着回音的、很空旷的:“哥?”
扭头,看到游弋赤脚站在自己身后。
刚不发烧了又打光脚,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
他把药瓶藏好,走到游弋面前。
游弋和他相对而站,长发从左侧肩膀滑落,小脸苍白毫无血色。
壁灯的光穿过他们投影到对面墙上,墙壁上却只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白色珍珠砖在光下闪着贝母般的光泽,光泽一路延伸向墙壁尽头紧闭的玻璃窗,窗中映出游弋躺在床上熟睡的脸,冥冥之中,他睁开眼睛,发现哥哥不在房里,办公桌上的电脑却亮着。
哥哥呢?
他下床去找人。
听到楼下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是哥哥的声音。
哥在和谁说话?
小飞哥来了吗?
他坏笑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口,想吓这俩人一大跳。
然而当他看到楼下的光景,却愣在当场。
没有小飞。
没有别人。
没有任何人。
只有梁宵严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他侧身站着,手里握着水杯,声音很轻,一贯的看似冷漠实则纵容的腔调,边说边把脚一左一右地从拖鞋里退出来,向后一步,地上并排躺着两只拖鞋。
“头发长了。”
这句音量大了些,他温柔地伸出手,指尖捋了一下空气,又将手里的水杯往前一递,松手,“啪!”
杯子四分五裂,玻璃渣溅得满地都是。
清脆的碎裂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无比响亮。
响亮又尖锐的一把刀,插进梁宵严心窝。
他像被这声音吓到似的,肩膀一缩,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碎片和消失的弟弟,很无助很无奈,但更多的是麻木。
下一秒,麻木的心骤然悬起。
一道微小的啜泣声飘进耳朵。
某种万劫不复的预感,从他被水打湿的裤脚,贴着小腿阴恻恻地爬了上来。
他循着声音,僵硬地扭过头,看到游弋瘫在楼梯上,拼命捂着嘴巴,眼睛瞪得极大,眶里托着两汪血淋淋的泉眼,泪水化作血海从里面淹出来。
那血淹没了这个美好的夜晚,也淹没了他和弟弟。
第26章 你想让谁养
他最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很长很安静的一段时间里,梁宵严都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立在那,看着弟弟捂着嘴哭。
哭声一开始只是小小的,毛毛细雨。
慢慢地变得哽咽、变得嘶哑、变得撕心裂肺、变成倾盆大雨。
雨水落在他锈迹斑斑的缝隙里,就像盐落在没有壳的蜗牛上。
弟弟在哭,他在吞咽。
滑过喉咙的不是口水,而是碎玻璃。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吞咽困难,感觉到撕裂般的痛感拉扯着咽部。
身体机能恢复的第一时间,他先给小飞打了个电话:“过来。”
两分钟,小飞从岗亭冲到主楼,推开门,还没问他怎么了,看到地上的玻璃渣和从口袋里滑出的药,还有楼梯上哀嚎的游弋,瞬间明白过来。
——他当着他弟的面发病了。
梁宵严此刻还算冷静,对小飞说:“把他弄上楼睡觉,我去公司加班。”
说完看都没看游弋一眼,径直往外走。
“哥你别走!”
游弋疯了似的冲下来,“你等等!不要走!梁宵严……!我看你敢走!”
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惊慌的小脸四处张望,看到茶几上一只玻璃杯,抓过来“啪!”地在桌上磕碎,断口冲着自己的脖子:“你再走一步我立刻抹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