焖肉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拖着爸爸钻弄堂,像玩迷宫,不亦乐乎。章叙随它,经过水果店顺便买苹果。
走走停停,又来到老地方。
这时浮云蔽日,阴雨随来,起风了。江南夏季的天气总变幻莫测。
章叙撑伞,沉静注视前方。石墩上坐着一个人,嶙峋的肩胛骨支在薄衣下,瘦得融进风里。
盛小泱垂首落寞,纹风不动,他的空荡躯壳,灵魂不翼而飞,好像呆板的雕塑。
又下雨了,原本狼狈的身体被再次浸润,那雨珠挂在眼角,像越来越汹涌的眼泪,直到被宽大的伞遮挡。
盛小泱的手指无意识抽搐,眼睫微颤,清醒又迷茫。他抬头,对上一双如银河深邃的眼睛。
“你迟到了,”章叙的表情没有变化,平淡且温和,说:“迟到很久。”
【作者有话说】
嗷!
第16章 “一间流水。”
盛小泱跟章叙走了,在他身后,始终慢一步。章叙偶尔停下,盛小泱于是也停步,目光偏去询问,怎么了?
章叙喟叹,摇摇头,继续走。似漫无目,兜兜转转,再抬头,“一间流水”的招牌宛然在目。
盛小泱踟蹰不前。
章叙松开牵引绳,他不看盛小泱,看焖肉。
焖肉嗷呜撒娇,腾升一股“我的地盘我做主”的自信,吧嗒嗒跑到盛小泱脚下,咬他裤腿。
勇敢狗狗奋力叼人进来。
盛小泱的裤子质量差,狗牙磨咬,立刻破个洞,刺啦一声,越扯越大。盛小泱没几条像样的裤子,他着急,只能顺着焖肉的力道,踉跄进入“一间流水”。
章叙这时出声阻止,“焖肉。”他敲桌,笃笃两声,说,回来。
焖肉乖乖回。
“一间流水”堆满木头,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这气味弥漫,好像身处森林。盛小泱捡回地下室的木头皆是章叙丢弃的半成品,从这里创造出来。所以当他突然踏足宫殿,不由自主掐捏指尖,手足无措,有点心虚。
章叙静谧地捕捉着盛小泱的神态和情绪变化,像藏匿森林的野兽,对侵入者的好奇。
片刻,章叙伸出食指,点点盛小泱的肩。
盛小泱看章叙说话,嗯?
章叙笑了笑,说:“随便坐。”
盛小泱于是坐在了焖肉窝旁的小板凳上,两腿抱膝,抿成一团。他捧起苹果,不咬,用着门牙磨,很快刨出一小坑,再继续扩大范围。
而焖肉也在盛小泱脚边,刨它碗里的进口狗粮。
章叙怔忪半晌,些微恍惚,他难得在浅淡如水的生活中见到这样一种相得益彰的画面。
蛮有趣的。
章叙窥觑三分钟,上了楼。再回来,上手有衣服。
盛小泱衣服湿了,裤子破的,板寸头长了一点,毛茸茸地圆头往下滴水,湿漉漉得好可怜。
章叙半蹲下来点点盛小泱的肩。
盛小泱抬头仰视他,眨眨眼。
-?
“换衣服,别感冒。”
章叙口齿清楚,语速微慢,盛小泱视线专注,粘他唇上,呆呆点头。他不会拒绝章叙。
章叙递衣服给他,一套白色棉麻居家服,他往楼梯边指,说:“洗手间在那里。”
盛小泱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拘谨起立,低着脑袋没让章叙发现自己殷红的耳垂。
章叙的尺寸对盛小泱来说太大。他好像被一朵宽薄的云罩住,圆领挂在锁骨下,稍微往侧偏一点,瘦削的肩头露出来,他再往上扯,另一边就歪。
盛小泱好懵,他始终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章叙给盛小泱倒水,问:“你有急事吗?”
盛小泱颔首,有点僵硬,再尴尬摇头。急事不好解决,对无头苍蝇来说就不算急事了。
章叙说嗯,“我还有点工作,马上就好了,你等等。”
盛小泱云里雾里,不知道等什么。他面对章叙,能快速平静,回小板凳坐好。焖肉叼着玩具找他。盛小泱笑了笑,扔球,再拍拍小狗脑袋:去捡回头。
焖肉吐着舌头满房间蹿,不亦乐乎。
“一间流水”常年的枯沉氛围慢慢被某种雀跃的活泼扫灭。
章叙也定心静谧。
盛小泱哄睡焖肉,凝望章叙,倾注神思。
不长的时间,章叙仅凭刻刀,将毫无生命力的木头变成了景,荷塘微波下的锦鲤愉快追逐,仿佛月亮就挂在天上。
他专精覃思,下颚轮廓比尖刀锋利,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握住了宇宙的力量。
盛小泱迷恋章叙,好崇拜他。
所以当章叙的眼睛冷不丁探看过去时,盛小泱来不及跑,他心如擂鼓。
章叙淡淡一笑,放下刻刀,活动僵痛的手腕,说,我好了。
接下来要干嘛?盛小泱不知道,他也站起来,腿有点麻,蹬几下,差点吵醒焖肉。
章叙问,去吃午饭,红汤焖肉面加个荷包蛋,好不好?
盛小泱点头,好。
他想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吃完面就回去。
一直下雨,从大到小,淅淅沥沥,抬头看,屋檐边被雨水浸润成黑,但空气明亮,山青水绿。盛小泱走过石桥,看见了水里的鱼,眼尾洇笑,驻足片刻。
章叙不催,撑伞挡雨,耐心等他。
游客少,小面馆难得清闲。宋师傅蹲门口抽烟,满脑门官司。他看见章叙,先中气十足喊:“阿叙!”再瞧见身后冒头的盛小泱,愣一下,问,他谁?
章叙说,我朋友。
宋师傅掐了烟,说哦,进来啊,别淋雨。
盛小泱乖乖跟在章叙身后。
宋师傅打量盛小泱,胳膊肘杵杵章叙,悄咪咪说:“你朋友蛮内向嘛。”
章叙笑笑,说是,挺乖的。
宋师傅看盛小泱年纪应该小,又问章叙,你在哪里交的小朋友。
“前几天我开车撞了他。”
宋师傅一跺脚,口头禅出来了,“乖乖隆地咚,你债主啊!都追上门了。”
章叙一挑眉,没否认。
他们的对话音量不低,盛小泱全程没反应,老位置坐下。宋师傅懵逼,眼睛瞪老圆,默声询问章叙怎么回事。
章叙摇头,缄口不言。
宋师傅懂了,苏淼淼说过,他的表哥人帅心善,经常爱心泛滥,所以普度众生。
“想吃什么?”
章叙点了两碗招牌面,盛小泱那份要双倍量面。
小面馆里气氛压抑。
章叙看了眼苏耀祖,前堂中央,他四仰八叉坐躺椅上,脚翘老高,形象赶客,对来人视若无睹——皇帝都没这行止。
他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宋师傅耸肩瘪嘴,两脸颊肉上下一弹,“还能怎么回事啊,太子爷光拿钱不干活,破锣嗓子贼烦人,让他跑堂端菜好像他妈能要他命。欸阿叙,他是来工作的吗?他不能是想搞垮面馆,好吞了淼淼家产吧!”
小面馆产权归属明了,但其中血缘人情复杂,苏家那边的事,三言两语不好说。
章叙冷冷开口,“中考五十分,他能吞个骨头不卡死就不错了。”
宋师傅就喜欢章叙这一本正经又淬了毒的嘴。
“唉,话是这么说,但是我现在忙不过来啊,”宋师傅愁得不行,“后厨一堆事情,东西出锅,转头看见七八个碗堆着没出去,我那火蹭一下熊熊燃烧!每天靠血压药苟活。面馆这两个月营业额屡创新低知道不啦?阿叙你跟淼淼说说,要么给太子爷请走,要么再招个人!”
请神容易送神难,直接踢走苏耀祖,章秀梅和苏淼淼在苏家的面子过不去。
“我想想办法。”章叙说。
宋师傅点到即止,回归本行,给盛小泱多加二两面,笑说,阿叙你朋友食量可观啊,这么小一只确定能吃下这些?别浪费啊。
章叙笃定道,能的。
前堂墙壁上挂着台液晶电视,遥控机在苏耀祖手里,播放少儿频道动画片。一块黄色正方形和一只粉色五角星正叽里咕噜,不知说什么。字幕跳太快,盛小泱接收不畅,但眼睛投入。一阵眼花缭乱的画面后,盛小泱眉毛弯弯,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