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呢,我妈不让早恋。”田懿挨个回,大方孩子大家都喜欢。
再两个月就过年了,这里温度没苏市冷。盛小泱穿得少,一件黑色开衫外套,内搭绒面格子衬衫,宽松直筒裤,鸭舌帽压很低遮住眉眼。他暗色系一身,存在感很低。然而那些人走过田懿身边,总也忍不住打量盛小泱。
消息很快传开,菜园小区来了个陌生面孔,谁啊?
田懿对八卦传播速度既惊讶又无奈。天色不早,他犹豫再三,把盛小泱拉到角落,手语交流。
-你晚上住我家,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我不打扰叔叔阿姨了。
盛小泱婉拒。
田懿知道他主意正,劝不动,就不说了,问:“那你晚上住哪里?总要睡嘛,睡饱了才能对付人渣。”
这话倒没错。
盛小泱下巴轻轻一抬,点前面,意思:那里。
田懿顺那方向看,半亮不灭的老灯泡映着一块老破招牌,忽明忽暗下,招牌前两个字锈得看不清了,被青苔腐食的“旅馆”倒是好辨认。
田懿瘪了瘪嘴,嫌弃地别出一声“噫”。
盛小泱问:怎么?
田懿讳莫如深,左右瞧瞧,手语打得都谨慎不少:这地方不干净。
盛小泱蛮平静:闹鬼啊?
田懿尴尬笑,不好意思再往下比划。
盛小泱没虽没经历过那事,但看多了也懂——淫鬼也是鬼。
鱼龙混杂的地方人心就复杂,不老实的男人太多,某种产业甚嚣尘上。不敢带回家的,就外面爽,与其相关的产业链呈欣欣向荣之态。
旅馆前台叼着烟,用某种不屑但又及其猥琐的目光打量盛小泱,问:“你几个人啊?”
田懿浑身不自在,又要当发言人,说:“他一个。”
“现在没房,要不你等等,上一个刚进去,应该蛮快的,”前台不着掩饰,满口黄腔:“脱裤子,啪,完事,穿裤子,用不了五分钟。”
田懿:“……”
盛小泱点头,可以。
纯情男大嫌这里空气污秽,吸一口就能得病似的,硬着头皮拉盛小泱出来。他挥着手静声嚷嚷:你真住这里啊?!不膈应吗?!那床能睡?!
盛小泱蛮淡定,说:一晚上而已。
-你真不跟我回去啊?我家有好吃的。
盛小泱笑笑,把身份证和电话卡给田懿。
-麻烦帮我保管几天。
-几天?
盛小泱抬眼望菜园小区那暗不见底的嶙峋裙房。
一天够了。
田懿无言,深深注视盛小泱,许久后终于惊觉发现,自己真的不了解他。
一脑满肚肥的中年男人提着裤腰带出来,身空体虚似的走不稳路。盛小泱侧身让开。
男人看他,噘嘴吹哨。
盛小泱低头,再压帽檐。
田懿恶寒,无比嫌弃地刮那人一眼,愣住了。
男人也愣,“小田?什么时候回的?你怎么也来这了,”他说着,身后出来个俗艳女人,两人调情般相互捏对方屁//股。
田懿白眼翻天上去了,手语跟盛小泱解释:这是我堂哥的表妹的表哥的大伯。
盛小泱没听懂。
那男人对盛小泱有兴趣,问田懿:“这谁啊?你也带人玩啊,男的女的?要不一起。”
田懿要吐了。
盛小泱没耐性,对田懿微一颔首,转身进旅馆。田懿见状,赶紧也跑。
前台给盛小泱钥匙,三楼,房间自己找。
旅馆没电梯,得爬楼。楼梯窄,身量稍微高点的需要侧身压腰才能前行。两面白色墙体斑驳泛潮,到处都是霉斑和不知什么液体干涸的痕迹,手印密集。
盛小泱往前走,不为所动。
他很好地融入这里,没有半点违和。或者说,他本来就应该在这种地方挣扎沉沦。
江平路的小桥流水,那个温柔得像月亮的人,其实盛小泱濒死时的美梦。
盛小泱此刻想起章叙,依旧还会不可抑制地扬起唇角。
旅馆声音很杂,高低起伏,不管情绪有没有到位,都叫。盛小泱听不见,不嫌恶,也未有波澜,一路平静向前,找到房间。
进去,开灯,见床铺凌乱,窗户紧闭,逼仄空间弥散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闷酸、腐臭,直击肉体的低俗。
盛小泱面无表情走到窗边,挑开窗帘。很巧,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4幢4单元404的某个房间的窗户一角。
凌晨两点,那窗户里的灯终于亮了。
盛小泱的表情从始至终一动未动,如灵魂出窍的躯体在冰雪暴雨中被焚烧干净。
他拿出白天买的果粒橙,拧开瓶盖,仰头喝。精巧的喉结剧烈翻滚,盛小泱额角青筋充血,突突直跳。童年被殴打的疼痛如梦魇如影随形,盛小泱想起来,克服不了恐惧,只得以暴制暴。
一瓶灌下,浑身剧抖,盛小泱支撑不住半跪下来。他对抗生理反应,一手堵嘴,一手捂胸,足以将手背咬下一块肉。良久,撕碎肉体的恶心终于被盛小泱强压回心脏深处。
他赢了,没有人比盛小泱拥有更大的意志力。
也没有人知道这一晚盛小泱的心情。
他仿佛脱胎换骨,再睁眼,余光寒峭,森然扫视不远处那危房里荡出来的暗光。
第二日清早,菜园小区的早餐摊先摆出来,前来光顾的大多是前一晚鬼混回来的人。
盛小泱买了两个包子,只咬一口就捏手里了。干噎、酸口,难吃至极。
他的嘴被章叙养叼了。
盛小泱还是前一天的装扮,先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等时间又过去一段,小区里的棋牌室开张,盛小泱在门口找个位置,两脚岔开蹲下,微微抬头,露出一点帽檐下慵懒好看的眼睛。再点烟,抿吸半口,微微蹙眉。
盛小泱没抽过烟,他迷恋章叙抽烟的样子很帅,自己照猫画虎,呈现的场面幼稚又滑稽。就不抽了,夹到指缝间。
然而盛小泱认为的滑稽在别人看来却足有威慑力。他懒散又混着点狠厉的气场,像街头讨债杀人的混子。别人路过,不敢正眼瞧他。心理有点鬼的,全都灰扑扑缩着脖子溜。
棋牌室堪比情报站,盛小泱不动声色看别人说话。
张家长李家短,哪家的夫妻绿帽滔天,流言蜚语堪比亲子鉴定,一早上能给谁家孩子找好几对爹妈。
盛小泱以前也是他们的谈资。
蹲到下午,愈发没意思,他准备走。
这时突然有人起了个头。
“欸,今天钱胜怎么没来?”
“昨晚喝大了吧,”另一位接茬:“边喝边堵,底裤都输光喽。”
那人不屑地笑:“天天输底裤,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借啊,高利贷。房子不是要拆了么,我听说他要当钉子户,拒不签字,跟政府掰扯呢,想多敲诈点钱。”
“他算个屁!”那人骂:“房子是他的吗这么没脸没皮。当心吴阿妹儿子回来,他一分钱捞不着,到时候别被高利贷剁成肉酱了!”
“那小哑巴啊?那更是个屁了!坐牢很久了吧,没准人都坐傻了。钱胜说了,他现在腰里别把刀,哑巴敢来跟他争,他就砍!”
“房产证谁的名字?”
“管他谁的,最后都是钱胜的。这年头谁横谁说了算。”
不知谁胡了,笑骂齐飞,推牌重洗,乌烟瘴气。
盛小泱将烟蒂扔垃圾桶,起身离开。
菜园小区楼房挨着楼房,像一线城市早高峰地铁里密不透风的人群。外面阳光再好,这里也总阴森难熬。
盛小泱很久不来,却熟门熟路。他绕过两堆半人高的生活垃圾,再穿过一条逼狭甬道,白色板鞋碾着泥,脏了半个鞋头。盛小泱轻一蹙眉,抬膝,徒手擦掉。他兜兜转转,似乎寻找什么,须臾,脚步停下,仰头。
日光刺目,他眯了眯眼,睫毛的影印在眼睑,辨不清眼底情绪。
4单元楼顶有一违章建筑,所以比其他楼高,它像一棵光秃秃的树,森然耸立。其中4楼那一户又往外推出了一个半米宽的阳台,堆放杂物,这也是个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