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叫安东尼的金发研究员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谁叫我打不过Ryan呢。”
齐知舟不置可否。
“齐教授,你吃糖吗?”安东尼从白大褂兜里摸出一根色彩鲜艳的棒棒糖,殷勤地递给齐知舟。
“谢谢,”齐知舟嘴角牵起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不用了。”
安东尼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剥开糖纸塞进自己嘴里:“那我自己吃喽!”
他长着一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娃娃脸,金发碧眼,笑容纯真,行为举止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烂漫。
然而,下一秒,安东尼“吧唧”了几下棒棒糖,用谈论天气般的轻松语气说道:“齐教授,现在基地严格控制实验载体死亡率,我们组都放不开手脚啦。昨天我那边又有个女孩因为排异反应死掉了,我还不敢上报呢,我打算先拖两天。”
闻言,边朗掩藏在止咬器下的嘴角瞬间绷紧。
“不过她的眼睛特别漂亮,眼神也很特别,像猛兽,亮得惊人。”安东尼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妙的回忆,语气快乐地上扬,“我已经把把她的眼珠子抠下来了,我要做成标本收藏,又多了一件艺术品!”
齐知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安东尼的描述让他想起了那个女孩——他来基地的第一天,边策带他参观地下十六层,那里的所有人全都神情木然,对家畜般被圈养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只有那个女孩,冲上来用力拍打玻璃,目光灼灼,像是烧着两团火。
安东尼越说越兴奋,叼着棒棒糖,手舞足蹈起来:“齐教授你知道吗,大多数人类都很平庸,根本没有特别之处,也没有任何价值!但那双眼睛真的很特别,就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样!我当时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我在想多美丽的一双眼睛啊,应该要放起来永久珍藏!天哪,造物主真是神奇......”
“所以,”齐知舟打断他,“她根本不是死于排异反应,是你杀了她?”
仅仅是为了收藏一双眼睛。
安东尼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糖块在嘴里滚了一圈:“啊哦,被你发现了。”
齐知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只是淡淡哼笑一声。
安东尼偏过头,有些痴迷地看着齐知舟的侧脸轮廓,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齐教授,你长得实在是太美了,简直是完美的东方瓷器!即使我是个西方人,也被你这张脸统一了审美。如果你这张脸能做成面具永久保存......”
齐知舟淡淡瞥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温度,却让安东尼瞬间背脊发凉。
安东尼立刻噤声,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讪笑道:“好吧,我不说了。要是我真打你的注意,先生会把我拆碎成零件的。”
齐知舟收回目光。
安东尼“咔吧”一声咬碎嘴里的糖块,目光又滴溜溜地转到边朗垂在身侧的手上,不由得赞美道:“哇噻!你的手长得真好!手指修长,指骨匀称有力,关节形状完美!”
他转而期待地看着齐知舟,语气天真而残忍:“齐教授,我正在收集材料做一套骨笛挂件,你能行行好,和Ryan说一声,把这个实验体让给我吗?我保证不会杀掉他的,我只要他的一只手,顶多……两只!”
“可以,”齐知舟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你自己去和Ryan说,我不会帮你出这个头的。”
“齐教授,虽然你很美,但你也让我心碎,你真是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冰雪美人。”安东尼瘪着嘴,扫兴地说,“我可不敢找Ryan,他就是一个毫无道理可讲的暴力狂。上次我不过不小心打坏了他的一瓶培养液,他就大发雷霆,差点把我的实验室给拆了。我可是当着上帝的面发过誓,再也不和他打交道了。像我这样虔诚的上帝信徒,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呢......”
他还要继续喋喋不休,电梯“叮”一声响,平稳地抵达了地下十二层。
“安东尼,”齐知舟提醒道,“你到了。”
安东尼悻悻地走出电梯,转过身,又恢复了那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和齐知舟挥手:“齐教授,拜拜。”
·
电梯门缓缓合拢,讲安东尼那张可爱的娃娃脸隔绝在外。
边朗讥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居然信上帝?”
这样一个视生命如玩物、随意肢解同胞的恶魔,居然自称是“虔诚的上帝信徒”,实在荒谬得令人作呕。
“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行事逻辑,无法用正常的道德观去看待他们。”齐知舟压低声音,语速加快,“安东尼信奉他那一套‘极致美学’,在他看来,将美丽的部件从平庸的生命体中剥离保存,是赋予永恒价值的高尚行为。总之,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边二,你一定要非常、非常、非常的谨慎。”
他一连强调了三个“非常”,边朗轻呼出一口气,沉声道:“你也是。”
电梯再次运行,最终在地下十六层停下。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走出了电梯。
最底层的实验载体饲养区,就连空气都仿佛比上层更加粘稠冰冷,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排泄物气味,寒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
惨白灯光映照着一眼看不见尽头的狭长通道,两侧是一排排紧密排列的强化玻璃隔间。
这里面关押的都是已经经过实验的载体,有些还能勉强维持人类的形态,但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更多的则出现了明显的异化特征,皮肤覆盖着鳞片或增生的角质,肢体扭曲变形,或是蜷缩在角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或是疯狂地用头撞击着玻璃,留下模糊的血印和涎水。
齐知舟步履依旧平稳,白大褂下摆随着行走翻动。
他目光扫过那些玻璃室,那个有着不屈眼神的女孩已经消失了,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紧紧注视着他。
边朗作为“载体”跟在齐知舟身后,肩背佝偻,步伐沉重,每一步都显得笨拙而迟缓。
止咬器的金属带勒着他的口鼻,完美隐藏了他紧绷的下颌线。
边朗视线低垂,在大脑中隐蔽地记录着周遭的一切。
基地建在沙漠地底,所有上层生活区、实验区产生的污水、化学废液、乃至排泄物,初步循环处理都要依赖最底层、最无人权可言的负十六层,这里是整个基地生态循环的“下水道”。
边朗注意到,在那些玻璃囚笼背后,靠近最外围岩壁的区域,布满了远比上层更加粗大、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包裹着黑灰色的隔热层。
接着,他目光锁定在几条包裹着深蓝隔热层的管道上,材质明显与其他管道不同,更为特殊。
这时,边朗脚步忽然踉跄一下,整个人抽搐着跌倒在地。
齐知舟眉头微蹙,旋即注意到边朗的止咬器下,对他做了一个口型——“蓝”。
他双眸微微眯起,很快便觉察到边朗倒地处的隔间后,正是深蓝隔热层管道盘旋排列的位置。
齐知舟垂眸看了一眼边朗,边朗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间,而他们已经默契地完成了一轮交流。
两名守卫立刻冲上来,一人对边朗警告地吼了几声,另一人问:“齐教授,您没事吧?”
齐知舟轻飘飘地拂了拂白大褂袖口:“没事,这个载体刚接受了一型实验,把他关进去吧。”
两名守卫粗暴地拽起边朗,问道:“你的身份牌呢?!”
边朗恐惧地双手抱头,一副被折磨得已经无法正常交流的样子。
“落在实验室了,先把人带进去,”齐知舟目光平静,“身份牌我找到了再派人送下来。”
两名守卫自然不敢怀疑他,架着边朗关进了玻璃隔间。
离开前,齐知舟看了边朗一眼,这一眼并没有过多停留,如同蜻蜓点水。
边朗弯了弯眼睛,用口型对齐知舟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