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他决定纠正这个错误。
删删改改到午夜,贺洛终于把写好的长信全删了,重新又写了三行字。
开头一行,落款一行,中间正文是:我要辞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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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海岸线上的露天精酿酒吧,唱片机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与海浪冲刷沙滩的规律声音成就绝佳的混响。
沈暮白穿过三五成群轻声细语的顾客,看到十年老友何志宇向他招手。他过去,脱了西装外套,扯松领带,封印解除,整个人几乎是瘫倒进座椅。
“才下班?”
“嗯,今天忙乱得要死。”
忙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乱。
与贺洛那场荒谬至极的谈话,即便是现在,也还像一台暴虐的轧路机,反复碾压着他的大脑皮层。他都活到三十了,从没遇见过这种事。
何志宇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两杯加冰威士忌,推给沈暮白一杯:“怎么回事,说说?”
沈暮白接过:“不,还是说你的事吧。”
老何前段日子被裁了,沈暮白便提议见面聊聊,结果上次约好的行程因为加班告吹。这次俩人一商量,狠心约在半夜,才终于得见。
本以为老友会形容憔悴,谁知这家伙满面红光,全然不像失业发愁的模样。
一问,何志宇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我现在不焦虑了,反正拿了n+9,在家过的是神仙日子。”
沈暮白今天终于第一次笑了出来——不是被气笑的那种笑。
酒过三巡,沈暮白才倾吐烦心事。
嚼舌根并非他目的,因此掐头去尾,藏住了贺洛的隐私。
他最后讲出的,是个熟人家孩子进了公司无心工作,他实在看不过去,说了些重话,却被指PUA的故事。
“我……实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何志宇却快刀斩乱麻:“怎么办?凉拌呗。不是说小孩自己凭本事进来的吗,又没抱你大腿,对吧?那人家根本用不着你操心啊!就算回头被开了,也赖不到你老沈头上,那你犯什么贱?”
……是吗?
好像没错。
沈暮白还记得当时在管理例会上,人事经理汇报说又招到一位有潜力的新人,他莫名其妙地心跳失速。
细问了一句,还真是贺洛。于是他私心调取了简历和面试记录,却看得心惊肉跳。
原以为那个找不到工作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会是个没学历没本事的废物,结果竟是个妥妥的名校工科生,笔试和技术面都发挥出色。
这样的人找不到工作,只能是态度问题,要么嘴笨不会说套话,要么纯纯摆烂。
可HR面的记录又狠狠打了沈暮白的脸。
Vivian给了贺洛高度好评,附有大段备注:贺洛因为憧憬一位“前辈”才应聘JF,甚至为了给前辈一个惊喜,不惜放弃更稳妥的内推渠道……
太真诚的话术,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原来真正幼稚又自我中心的人不是贺洛,而是以为贺洛为他而改变,并因此觉得该对贺洛负责的他自己啊。
他兀自深思,何志宇见状,帮他盖棺定论:“micromanage本来就不好,你硬逼人家辞职更是没事闲的。别管了,顺其自然。”
沈暮白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虽然聊得驴唇不对马嘴,他却豁然开朗。
不论贺洛目的如何,至少是堂堂正正拿到了这份工作,那么是去是留,都不该由他来左右。
好在那小子脾气就像刺豚,冷不丁被他劝退肯定会逆反,谋划着以牙还牙,绝对不会真辞职的。
下周贺洛又会端上什么节目来?沈暮白甚至有点期待。
……
老何说是钱够花,不急着再就业,沈暮白还是好人做到底,陪着捋了捋发展路线,又推了几张牛人大拿的名片。
临别时,老何说他好像变了。
“当初我们都猜你这样的老好人,要是遇到真上心的对象,会变得有多好。十年过去才知道,你竟然会变坏。”
呃……这都哪跟哪啊?沈暮白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明说贺洛是个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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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暮白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
打开微信,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周四早晨,贺洛石破天惊的那么一句:
【好哒暮白哥!对了,加班辛苦了!】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就被告知这都是装的。他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敲敲打打,码了一条长消息。
【今天的事怪我,我不该说得那么难听,尤其劝你离职的那句,撤回。对不起,贺洛。明天有时间见一面吗?再聊聊吧。】
他又抬眼看了下时间,默默把“明天”改成了“今天”,按下发送键,聊天界面却弹出突兀的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来不及震惊,一股更糟糕的预感涌上心头。沈暮白扑进书房,抓起公司笔记本电脑,解开锁屏,邮件提示就差直接弹到他脸上。
【我要辞职,谢谢!】
明明单发给HR就够了,偏偏抄送了大中华区分公司所有人,不留一点转圜余地。
沈暮白莫名又想起,在东都,自己门铃被按响的那一夜。通讯突然就切断了,他还以为那小子真出了什么事,慌忙下楼,才在长街尽头看到贺洛跑远的背影。
这小子,好狠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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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火葬场*1
第8章 无效道歉
贺洛张开双眼,房间里昏黑一片,遮光窗帘下摆与地板之间的空隙有一线阳光,亮得让他慌了神。
几点了?闹钟怎么没响?!
贺洛弹射起身,拿起手机才反应过来今天周六,更何况,他已经辞职了。
工作短短一周,怎么就这么贱得慌?
刷刷手机,看到有几个被拦截的通话,来自沈暮白,大约是睡醒之后看到了他的杰作。
昨天发出辞呈后,他就果断拉黑了那男人的微信和电话。要问他在与沈暮白的交锋之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撤退要快,不能回头。
掐指一算,现在还是澳国留学的申请季,只要他头也不回地跑到新的国家,一切就肯定都会好起来!
他躺了回去,抱起鲨鱼啵了一口:“要去看你亲戚咯!”
然而回笼觉的困意还没上来,手机就在耳边开震,是个陌生号码。贺洛顿时如临大敌:该不会是沈暮白用别人手机打给他吧?
犹豫再三,贺洛还是没接,那电话就自动挂断了。他长出口气,松懈下来,才察觉自己竟然紧张得冒了汗,浑身黏糊糊的。
脱了T恤正要去冲个凉,身后又传来声响。
嗡——嗡——
贺洛用力吞咽了下,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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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阿姨您好,我是沈暮白,能不能麻烦让小贺接下电话?”
沈暮白捱到早晨,给贺洛打了几个电话都打不通,工作手机也关机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拉黑他。他只好问母亲要到姜云霞的电话,曲线救国。
“小沈啊?洛洛出门跟同事玩去了呀。”
沈暮白闻言一怔。
兵荒马乱一夜未眠的脑子多少有点迟缓,愣是没能把“辞职邮件抄送全公司”,和“跟同事相约出门玩”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可姜云霞坚称贺洛不在家:“洛洛去找的那个同事,好像叫小戴。小沈你认识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戴维?
“对了小沈,你有没有空来家一趟?阿姨有点事情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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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京市中心,恒龙购物广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奢侈大牌门店沿街一字排开,整面落地玻璃墙和简约logo的水果店也跻身其中。
贺洛踩着那双沈暮白以手为代价救下的小白鞋,大跨步地越过这些名店,纵使店员在门口微笑打招呼仍然目不斜视,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目的地:
麦门!
远远望见戴维已经等在门口,贺洛加快步子上前。
当时那个陌生电话接通,贺洛直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结果就是同一个低级错误他犯了两次,对面根本就不是沈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