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病症标本(101)

2025-11-19 评论

  再平常不过的晨间风景,贺秋停却看得出了神,好半晌才转过头来。

  陆瞬将水杯递到他手中,随即摊开掌心,上面铺着一层纸,纸上工整地排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药片,“先把药吃了。”

  贺秋停的黑发软软地垂在额前,已经有些长了,隐约地遮住眉峰,显出了几分让人怜爱的温顺来。他低垂着眼,睫毛又密又长,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在鼻梁旁投下一小片摇晃的影。

  修长的手指屈了屈,一片一片地拾起药。

  他像含糖那样送入唇间。

  药片在潮湿的舌面融化,苦涩迅速漫开,再被温水徐徐冲淡。

  贺秋停的喉结艰难一滚,悉数咽下。

  陆瞬看着他吃完,很自然地伸手接过杯子,顺势往他手里塞了颗糖。

  “药苦吧,来,吃点儿甜的。”

  住院这一阵子,他好像真把贺秋停当成了小孩儿。

  一抹甘甜盖过口腔里的苦味,贺秋停偏过头,看着外面的天,平静地开口,“陆瞬,我忽然觉得,这一次的经历挺奇妙的。”

  奇妙。

  陆瞬没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我是病了,病得很早。”贺秋停说。

  “其实杨医生说的没错,我原本,是打算在完成项目后,就不活了。”

  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地砸在空气里,“因为没什么意思,早就够了。”

  上一次,陆瞬把心理医生约到家里面诊,把人送走后,贺秋停还温柔地安抚他,说自己早就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了。

  那是骗人的。

  他爱陆瞬,也清楚陆瞬爱他,但这样的爱并不足以逆转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倦。

  一个人封闭自我十五年,将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必须强大,锁定了一个目标,便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件事。

  完成指令,然后永久终止。

  除此之外,吃饭,睡觉,呼吸,都只是维持这具身体的程序,没有任何意义,这让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

  贺秋停早已经忘记活着是什么滋味了。

  “过去,一直觉得什么都要靠自己,接受不了一丝一毫的不完美、不周全,凡事都要做到极致,我好像,一直都在这么逼自己。”

  贺秋停浅淡地笑了一下,笑意中有自嘲,但更多的是释怀,“挨这一刀,没死成,动不能动,吃不能吃,连排泄都不能自理,不人不鬼地躺到现在,我忽然感受到了…”

  陆瞬轻轻抬了抬眉,试探着问,“感受到什么?”

  贺秋停摊开手,又缓缓收拢,“感受到了这具身体存在的本身,原来可以这么鲜明。”

  鲜明的痛,鲜明的无力,鲜明的不甘。

  以及鲜明的求生欲。

  求生欲本应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可对贺秋停而言,却像是一颗沉眠地下的种子,压抑了太多年,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中沉默地蜷缩,即将发霉腐烂。

  他不曾想,这一场大病,让那些浓烈极端的情绪,痛苦,绝望,羞耻,都一一化作了翻新的土。

  逆境中,爱人的不离不弃,以及陈伶的接纳和包容,正成了那束照进黑暗里的光。

  无声地渗透滋养,让那颗濒死的种子,挣扎着,颤抖着,重新破土而出。

  贺秋停忽然很想活下来。

  不是为谁而活,也不是为了向谁去证明,就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破碎之后,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人生。

  贺秋停目光又一次地投向窗外,他望着那片缭绕的烟火气,低声道:“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慢地生活过,没有观察过风景,也从来没有观察过别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贺秋停眨了眨眼,看着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

  上班的,买菜的,遛狗的,吵架的…

  这些在他过去看来毫无价值,纯属是浪费生命的琐碎事物品,如今看起来,竟然是那么…美好。

  还有很多美好,是他没有体验过的。

  然而这种对美好的期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方才还鲜活的景象在他眼前陡然羽化,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

  耳鸣声尖锐响起,只短短几秒钟,他的双眼便已经无法聚焦。

  那些被贺秋停小心翼翼捻在一起的希望,在这一刻都蒙上了灰尘。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遍布全身,巨大的虚无感不由分说地将他笼罩,拖着他疯狂下坠。

  贺秋停沉默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乱,而是艰难地梳理起这阵情绪的来龙去脉。

  太反常了。

  大脑明明已经理性且坚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告诉他,生命美好,他要重新为自己活一次。可控制情绪的系统却像是中了病毒般,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秋停?”陆瞬察觉出他身体的僵硬,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贺秋停抬眼看他,摇了摇头,“我想安静一会儿,十分钟就好。”

  陆瞬注视了他片刻,眼里带着担忧,可还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病房寂静空荡。

  贺秋停仰头闭目,深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情绪和思维进行了剥离。

  他极度清晰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想活下去的,并且,他想要体验更多。

  人该被思维主导,不该是情绪主导人。

  漫长的十分钟里,他就这样用意志对抗那股无形的力量。

  往后的日子,这种对抗时不时就会发生,一次接着一次,越来越频繁,但是贺秋停呈现出的状态始终积极,并未让人看出任何异常,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他出院。

  出院后的第一周。

  陆瞬不准贺秋停出门,只许他待在家里静养。看他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和月牙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最坏的事已然过去,陆瞬对他们两个人的将来充满了希望。

  他计划着,等贺秋停的身体再恢复一些,就带他出国找个温暖舒适的小城住上一阵。

  贺秋停欣然同意,但旅行之前,也没让自己闲着,他开始推进项目,哪怕是在家吃饭的功夫,也能跟陆瞬讨论一下工作。

  如今,他不再是为了过往的执念,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陆瞬一个交代。

  他生病的时候,陆瞬帮他稳住了公司和项目,不管是精力还是金钱都损耗巨大。如今他康复了,两个人联手推进,谁也不想成为对方的负累。

  陆瞬喜欢跟他讨论,只是没了以往的居高临下,不再指点,更多是探讨。贺秋停听着,偶尔能给出几句精准又简短的意见,思维依旧锋利,只是容易疲惫。

  有时候贺秋停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语速飞快,目光灼亮,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设想,很容易烦躁。

  但一般这个时候,还不等陆瞬反驳,他就会很快意识到问题并压下情绪,然后主动要求休息。

  陆瞬只当是病后恢复期的常态,并未深想,以为生活就这样步入了正轨。他和贺秋停跨越了生死,白天并肩作战,晚上共枕而眠,这种生活堪称人间理想。

  除了与陆自海的关系僵持不下,令他心烦,其他一切都近乎完美。

  可陆瞬不知道,贺秋停背着他偷偷就医。

  贺秋停主动找到杨泽,遵循自己的本心,踏踏实实地做了几套复杂的量表,又去拍了片子。

  那天的诊室很静。

  杨泽低头审阅报告,神色耐人寻味。

  杨泽说,是双相情感障碍,极大可能是之前的重创诱发的,有些棘手。

  贺秋停的世界安静了一瞬,却并不意外。

  这些天,那个系统不止一次在他脑子里提及,说他有病,必须看病,否则系统的修复将无法继续。

  贺秋停伸出手,平静地接过报告,向杨泽道了声谢。

  他将诊断书对折,再对折,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收进口袋。

  “我知道了。”贺秋停说。

  “没关系。”

  “您给我开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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