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情况。”陆瞬瞥了一眼窗外,黑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要是下雨,我就不回去了。”
“好。”贺秋停答应得干脆,说完便挂了电话。
谈话间,车子已然驶入庄园,视线被强行撑开,两侧的旷野和整齐排列的罗汉松飞速掠过车窗,中式路灯在挡风玻璃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地落进陆瞬的眼底。
陆瞬厌倦回家,就像厌倦从庄园正门开到主楼门口的那十分钟的车程。
每一米随着车灯延展的草坪,每一棵经过丈量的罗汉松,以及路过的每一个雕塑、湖泊和停在机坪上的直升机,都在无声地宣告,这是一个由金钱和秩序堆砌而成的庞大牢笼。
陆瞬在这里长大,从小受着陆自海的训诫,将所谓的阶级铁律凿刻进他的脑子里,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早、也更痛地看清,这里的一切,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明码标价的。
越是长大,陆瞬就越厌恶这里,越想要脱离陆自海的掌控。
车子平稳地停在主楼巨大的门廊下,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已经有人在无声地等候在路灯旁,躬身拉开车门,“二少爷。”
陆瞬的脸色一沉,心头涌起一阵烦躁,已经不记得自己对管家强调过多少遍,别再用这套陈腐的“少爷老爷”的称呼,听着别扭死了。
他轻轻皱下眉,抬眼欲言,却在看清对方面孔后,把所有想说的话硬生生地都噎回了喉咙里。
又换人了。
望着眼前这张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陆瞬沉默了几秒,终究是没多说什么,他微微点一下头,径直走进家门。
陆瞬刚踏入水榭长廊,便与陆自海迎面相撞,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却在视线相撞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尴尬起来。
陆自海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考究的中式打扮,宽袍大袖的,乍一看有几分闲云野鹤的脱尘意味,但陆瞬知道都是假象。
上位者的威压很重,头发染得乌黑透亮,鬓角整整齐齐的,完全看不出是六十岁的人。
陆瞬把一个长条锦盒递过去,“听哥说,你最近喜欢收藏古画,我也不懂,拍卖行那边的朋友说这你能喜欢这个。”
陆自海的目光只在那盒子上停了一秒,伸手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递给旁边的管家,淡淡“嗯”了一声。
他脸上没有什么波澜,陆瞬也丝毫不意外,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小时候过父亲节,班上其他同学给爸爸送礼物,哪怕是一个粗糙的纸鹤,别人的爸爸都会开心好半天。但是陆自海收到礼物,从来都是当破烂丢到一边,打心眼里看不上,也连装都懒得装。
所以如今,陆瞬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东西送到了,堵住他挑毛病的嘴就够了,至于他想怎么处置这画,是束之高阁还是转手送人,都随他心意。
相比之下,母亲陈伶的反应截然不同。
“儿子!回来就回来,怎么给妈妈买这么贵的项链啊!”
陈伶温柔的声音难掩激动,立马把项链戴脖子上,“我儿子的眼光就是好。”
陈伶许久没有见到陆瞬,捧着脸仔细地端详,抚摸着头发,“小瞬把头发染回来了,老陆你看,咱儿子还是黑头发精神!”
陆自海侧目看了一眼,“顺眼不少,之前那一脑袋白毛,哗众取宠,像什么样子。”
陈伶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儿子怎么都好看,来小瞬,让妈看看,瘦了不少,基金公司很累吧?压力是不是很大?”
“他自找的。”陆自海的声音再度插进来,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冷嘲,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两声,“家里有产业不接,非要去搞什么对冲基金,担那些没必要的风险,说白了不就是不想让我们管着他么。”
陈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她紧紧挽住陆瞬的手臂,带着他走向餐厅。
“别搭理你爸,他岁数也大了,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尝尝这个。”
陈伶从桌上的瓷盘里拈起一块精致的糕点,递到陆瞬唇边,满眼的期待,说道: “刚做好的桃花酥,你吃一块。”
酥皮入口即化,陆瞬点一下头,“不错,你现在还会做糕点了?”
“妈妈哪有这个本事啊。”陈伶眼睛亮了亮,笑容加深,“这是你林叔叔家的晓晓特意学着做的,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送来给你尝尝。”
陆瞬的喉咙一涩,感觉咽下去的糕点顿时不甜了。
“妈不是逼着你和谁在一起啊,但是你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不能整天扎在工作里,连认识新朋友的机会都不给自己。”陈伶试图说服他,幻想着那场景,“可能就那么一见面,聊聊天,一投缘…”
“不可能。”陆瞬斩钉截铁道,“你能不能别跟我爸一样添乱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安排。”
“你有什么安排?儿子,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有人开始胡说八道,说你…说你不喜欢女孩。”陈伶神情露出几分悲戚来,“我儿子这么好,妈可不愿意让别人这么诟病你。”
陆瞬半开玩笑半试探,“你就不怕他们说的是真的?”
陈伶顿时急了,收着力气打了陆瞬一下,“你妈可是有心脏病呢,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陆瞬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好再多说什么,心里只想快点吃完饭回去找贺秋停。
巨大的一张餐桌,三个人坐得很远,桌上的菜肴精致,却透着种疏离。
陆自海问了陆瞬公司的一些近况,包括几个案子的进程,有一搭没一搭的。
偌大个餐厅里安静得很,偶尔才传来几句交谈,和餐具碰撞的声响。
用餐过半,陆自海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一盅清汤,闲聊似地开口,“听说云际的那个小贺,最近动作不小。”
他说着抬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陆瞬脸上,“他天价拍下澜都的那块地,勘探报告有点儿意思,好像有发现能源的苗头?”
陆瞬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很快恢复如常,“我跟贺秋停没那么熟,地块的事,我不太清楚。”
陆自海盯了他几秒钟,笑了一笑,低下头喝汤。
沉默在餐桌上蔓延,持续了十几秒钟,带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点点将陆瞬笼罩包围。
陆自海放下汤勺,拿起餐巾从容地擦了擦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扭头对陈伶说,“对了,昨天和老宋喝茶,就是启洲地产的宋总,这么些年了,他还为之前那事耿耿于怀呢。”
陈伶问,“什么事来着?”
“那么好个地产品牌,做了几十年,口碑信誉积累的都不容易,结果呢?”陆自海说着,目光扫过陆瞬,笑容意味不明,“就因为公司的一个人事高层,搞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被捅出去闹的满城风雨。”
“啊,我想起来了。”陈伶想起来那些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道:“地产这种传统行业,最怕闹出这种事了,几十年的基业,说崩就崩了。”
“是啊。”陆自海干笑了两声,一字一顿道:“这行业,容错率可是低的很啊。”
陆瞬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威胁。
也许是试探,也许是陆自海真的已经知道了他和贺秋停之间的关系。
陆瞬放下餐具,目光沉着了片刻。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慌乱和愤恨,反而激起一片冰冷得近乎残酷的清醒。
陆瞬意识到,是自己还不够强。
只是在经济上脱离陆自海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强一些,强到能把所有的世俗和规则踩在脚底下,把资本的权柄和舆论的喉舌尽然掌握在股掌之间,成为真正可以覆雨翻云的那只手。
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把自己想要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才能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不受伤害。
“我吃饱了。”陆瞬说。
外面开始下雨,陆瞬独自走到顶层露台,在遮雨棚下点了支烟,顺手拨通了贺秋停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