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从来都没有走出十五岁的那个夜晚,所以才会出现陆先生和我描述的那个症状,怕黑?”
贺秋停试图深吸一口气,却被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堵住,只能听见杨泽审判一样的冰冷声音继续砸落下来…
“你根本不喜欢地产,却在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走到今天,并非是你要强,而是要给过去那个自己一份交代,也是给你父亲的交代。”
“那么,当天穹城计划最终完成的那一天呢?”
杨泽停顿良久。
可怕的结论,在令人窒息的的深海中浮出水面。
“你原本,没打算继续活下去的,对吗?”
“那现在呢?”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爆裂声,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是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不只瓷器,有些东西,也跟着一并碎了。
第47章 脊柱炎5
贺秋停送客回来,感觉屋子里一片死寂。
“陆瞬,人走了。”
他语气如常,冲着不远处轻轻道了一句。
打碎东西的人毫无动静,贺秋停站在客厅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陆瞬出来。脊柱深处的疼痛还在疯狂蔓延,他低低地叹了声,不得不用拳头用力地抵住腰椎,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僵硬,几乎是挪着过去。
“陆瞬。”
推开房门,刺眼的晨光倾泻而下,映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了过来。
贺秋停握着门把手,垂下眼睫,看见地上那片狼藉后,嘴角微乎其微地抽了一抽。
是贺继云生前最喜欢的青花瓷瓶。
摔碎了,散落成锋利的一片片。
贺秋停的喉结慢慢地滚动两下,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他用目光上下打量一番陆瞬,柔着嗓音问了句,“没受伤吧?”
陆瞬早已适应贺秋停的这种平静,曾以为这是他的性格底色,但是此时此刻,这种平静第一次让陆瞬感到了毛骨悚然。
“我都听见了。”
陆瞬声音干哑,带着压抑过后的沉重,说得越发艰难,“贺秋停,你是打算把天穹城项目做完就…不活了,是吗?”
贺秋停看着他的脸,一时间感觉周围的环境都开始失真羽化,只有陆瞬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法忽视分毫。
呼吸不自觉地屏住,贺秋停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他想告诉陆瞬,心理医生的话听听就好了,都是一些猜测和推断,没有任何依据的。
他也想当成玩笑一语带过,说自己是个热爱生活、乐观积极的人,从来不会轻视生命,更不会产生自杀这种愚蠢的念头。
但是在当下这一刻,他表达不出,面对陆瞬那双感情满到要溢出来的眼睛,他说不了谎话。
漫长的沉寂后,才从齿缝间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
“现在没有这样想了…”
曾经,贺秋停的确清醒而冷静地,预演过死亡。
这种死亡在他看来,并不能算作是悲观,既不是目的,也不是方式,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选择,一种程序运行到了最后,合乎逻辑的关机指令。
贺秋停一直把自己当作是机器。
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严格执行着各种指令,这么多年来,容错率几乎为零。
贺秋停不允许它犯错,也不允许它逃。
机器怎么会逃。
…
十五岁的贺秋停想过逃避。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屁股债,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抛弃,他跟着奶奶被追债,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追债人半夜三点砸门恐吓,一口咬定了他作为贺继云的独生子,必然继承了巨大的资产。
但现实却是,贺继云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上,他告诉贺秋停,往后必须赢,因为输家不配活下去。
赢家,才配活着。
过去的贺继云,在贺秋停眼里宛若神祇一般存在。贺秋停仰望他,尊重他,从来不曾违逆他,并且励志之后也要成为他。
然而所有的信仰,都在他看见遗书的那一刻轰然坍塌,无声地化作一片废墟,就像是眼下这个被摔裂的瓷瓶。
恨意从废墟里滋生,霎时间淹没了所有的爱意和痛楚,只剩下一道越发刻骨的执念。
父亲要他必须赢,才配活着?
好,那他就赢。
不惜任何代价地去赢,赢得彻彻底底,赢得光芒万丈。
然后,再亲手选择死亡。
他想要以最成功的姿态,去执行贺继云口中那个输家才该有的结局,将这份胜利本身,化作对父亲最声嘶力竭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叛。
对贺秋停而言,那才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活着是比死亡艰难百倍的事。
什么都要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他既已偏离原本的轨道,选择做一台机器,那便注定会被压力和苦难所笼罩,从而看不到生命本来的乐趣。
在贺秋停的机器指令里,照顾奶奶是他的职责,事业成功者才能选择死亡,不成功就必须忍耐。
陆瞬的出现,像一道强行植入的陌生代码,试图更改他的程序,让他零星蹦出过一点儿念头来,觉得活着好像也有活着的滋味。
好像…还不错。
机器被爱之后,也是会融化的,坚硬冰冷的金属外壳层层褪去,露出原本的人类内核,露出更加柔软的心脏…
贺秋停蓦然发觉,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现在没有这么想,那就是过去想过,过去是怎么想的?”陆瞬盯着他的眼睛追问。
“什么时候算过去,现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话啊。”
陆瞬双眼通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整个人大脑充血,连拇指都开始发麻,“贺秋停,项目做完,你要干什么,啊?”
陆瞬表情很冷,带着些许发泄意味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贺秋停看得见,他在发抖。
在肉眼可见的…害怕。
不同于贺秋停生病,可以治疗,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总归是有周旋的余地。但是如果贺秋停自己不想活下去,那才是最不可控制的事。
“所以,你根本不去爱惜自己的身体,在李风那儿一边吸氧一边还要审方案,你完全把自己当工具是不是…”
“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瞬的声音陡然失去力气,只剩下一声难过到极致的气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给我的交代,就是你的全部资产吗…”
他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贺秋停这么年轻,就提前签好资产转让书,连同遗嘱一并锁进保险柜,还把一切一切安排得那么妥当。
他也想不明白,贺秋停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还要在资金没那么充裕的状态下,冒险去和港资抢天穹城项目,非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陆瞬不明白贺秋停为什么把工作看得这么重,跟不要命一样,除了工作就没有其他在意的事。
如今,那些困在他心底许久的谜团,忽然之间就有了答案。
原来贺秋停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在为他精心策划好的死亡铺路。
他小心翼翼靠近、努力想要温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原来早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掘好了坟墓。
陆瞬一时间遍体生寒,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他妈的…”脏话伴随着胸腔炸开的剧痛和窒息感,低低地冲出口。
迸发的瞬间,滚烫的液体也再抑制不住,汹涌地漫上眼眶,陆瞬偏过头,将牙关死死地咬着,把喉咙的酸涩咽下去。
他抱着一丝贺秋停会给他解释的期待,不曾想到竟是真的。
“贺秋停…”他颤着声音,忍着心脏的闷痛,一句话磕磕绊绊说了许久,“你…真的…很会伤人…”
贺秋停沉默地绕开地上的碎瓷片,上前一步,没有任何犹豫,忍着脊柱间弥漫的剧痛伸出了双臂,很轻地把处于崩溃边缘的人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