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羽撑着力气扇了他一巴掌,跟摸没什么差别,吭哧吭哧喘了两口气:“我是被你气的!”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拉着贺思钧走出了诊室,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指着贺思钧的鼻子就骂:“你听不出来什么是气话是吗,烦死我了!”
这一早上过得比他过去几天都精彩,他看着贺思钧在他面前低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气得想笑。
他都快忘了自己都快二十二了,贺思钧这几年是被丢进荒无人烟的地方隔离了吗,怎么一朝退回解放前呢?
贺思钧一身黑衣黑裤全是纪羽踢打出来的灰印,纪羽穿着睡衣,脚上蹬一双拖鞋,两人面对面站着,都觉得对方可怜。
贺思钧最先沉不住气:“以后别说了。”
纪羽怒然:“你还不让我说你了!”
贺思钧连忙解释:“别说自己活不久的话了,你要长命百岁,小羽。”
“分明就是你理解有问题,”纪羽说着眼睛又红了,“三年了,就算是个植物人都站起来了,我早就好了。
“你呢,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
第113章
贺思钧很难去判断自己的人生是否可以用好或不好概括, 他人生中一半的时光在无止歇的追逐中度过。
遥远的边际不在他脚下,而在他父亲贺泰安无法从远方收束的目光里不断拓展。
他没有梦想,也没什么想要的, 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多余了。从有意识开始,他就不需要思考未来, 道路已经在脚下铺开,做好现在,他自然会到达目的地。
他本该平静而坚定地奔赴他的使命, 或许那使命不该属于他, 但那无关紧要。
没有正不正确,应不应该, 只有服从命令和“你必须”。
没什么不能做到的事, 没什么应该展望的事,没什么需要牵肠挂肚的人。
本该是这样。
“我想以后做明星, 我一出现大家就哇地给我鼓掌, 所有人都喜欢我,说我特别好特别棒。”纪羽趴在桌面上涂涂画画, “你呢, 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当英雄。”他说。
纪羽撑起身来看他:“英雄?英雄要怎么做?”
贺思钧不知道,但他知道贺泰安是, 自他有记忆起就不断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和贺泰安长得真像, 性格如出一辙, 长大后会成为第二个贺泰安。
贺泰安看着他, 对朋友说,也许吧。
纪羽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睛,嘟囔一句:“那好吧, 本来还想让你做我的经纪人,我的钱可以分一半的一半给你。”
纪羽的心里一半是父母,剩下的一半里有纪律,有他。
这么一算,他从纪羽那里占了不小的便宜,那他该拿什么回报给纪羽?
贺泰安常说荣誉不属于他,属于更宏大的信念,所以即便贺思钧成为英雄,他也分不出什么给纪羽。
更何况,纪羽将一半的喜怒哀乐也赠给了他,在浅淡的情绪被察觉前,纪羽的眼泪就先落了下来,纪羽常常说他好可怜,像在路边他看到流浪狗围着人摇尾巴时他会说的话。
贺思钧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流着泪的纪羽很可怜。
贺思钧很少见到人流泪。乔青燕的泪是苦的,冰凉地落在他的肩膀,她说你要争气,不要辜负你爸爸的期望,你爸爸他……
他什么?
他也很可怜吗,像纪羽会为贺思钧落泪那样,乔青燕也会为贺泰安难过。
但纪羽并不是完全地站在他这边,偶尔他看向贺泰安的眼睛里,也会有相似的泪光,但纪羽不会抱住贺泰安,纪羽只会拉住他的手,抱住他,说贺思钧,你以后不要成为那样好不好。
贺思钧的心受到了另一个人的浇灌,形态逐渐地不受控,枝条疯长向四周探索。
但违背指令似乎没带来好结果,纪羽要他带他走,他拒绝了,可纪羽仍旧在他怀中枯萎。
一次,两次。
乔青燕从纪泽兰的态度中察觉出了异样,那天她站在他的房间,脚下是已然枯萎的铁线莲花瓣,问他:“你为什么会这样?”
贺思钧为什么会这样,谁知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是这副模样,这副性格,似乎一切都容不了他挑选。
临走前,他说他想留两句话。
贺泰安问他想说什么。
贺思钧说,让纪羽不用等我。
贺泰安说这话不用留,他不会等。
好,贺思钧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从湿润的沿海地带来到一片荒漠,这里飞沙走石,沙地和海一般望不到头。
每天都有人被淘汰,熟悉的面孔十不存一,他为这场选拔做了十多年的准备,适应良好。
贺思钧留到了最后。
似乎尘埃落定了,可又一条道路摆在他面前。
一个匿名组织,直接受控于中部,没有晋升空间,淘汰考核每半年一轮,每年死的人也多,不过赚得也多,运气好能撑过三年盆满钵满地离开,运气不好那也没办法。
和入编队相比,听起来很不正规,也不符合贺泰安对他的期望。
做决定当天,贺泰安隔着铁网和他谈。
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所有人考虑?
贺思钧看着他空荡的裤管,问出了一个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问题:这个所有人里,不能包括他吗?
贺泰安再也没来过。
任务时常有,贺思钧没有缺席过,报酬的确很丰厚,就算是险些瞎了一只眼也值得,贺思钧把记在心里的账户默写出来,请同事或者说战友替他把钱打了出去。
战友没说那人有没有回应,但有消息的话,他会说的。
又一次他从荒漠上被拖回来,腿暂时动不了了,贺思钧有点可惜,又有点庆幸。
西宁和宁海差了一个字,气候相去甚远。
西宁没有雨,从贺思钧来到这里就只见过头顶那轮白日,大地是冒着烟的,沙子做的烟。不像宁海,用日光将人折磨到极限就下一场雨,泥土干透又湿,湿了又干,土腥气缠绕在梦里。
贺思钧醒来想,他好像总在做纪羽最讨厌的事。
西宁罕见的一场暴雨来临时,他跳入一望无际的海面,洋流会把这一片的温度带到纪羽所在的海域。
海洋和大陆过分地辽阔,通信不能全面地覆盖,总有几片与世隔绝的地方,贺思钧没法录下来,不然以后带给纪羽看也很好。
他带不走任务中获得的一丝一毫,但唯独报酬可以随意支配,他把固定薪资打给了乔青燕,剩下的酬劳都打给了那个宁海的账户。
乔青燕打了申请等了十多天才和他见上面。
她脸上带着愧疚,惴惴不安的,不落忍似的说道:“你奉帼叔叔走了,你也知道,这些年那孩子没有长辈帮衬也不容易……”
娶战友遗孀、抚养遗孤是贺泰安那个年代的责任与牺牲,实属常见,更何况贺泰安离年轻岁月越远,越清晰地明白所谓的期望已无法实现。更何况贺泰安已经在他的身上验证了失败。
收养这个遗孤,大概只是出于他永远不能同等体会的义务。
“下次我会多转一点。”
乔青燕的脸色变了,不像是欣慰,但也说不准,贺思钧不擅长读情绪,他只从纪羽身上学习了如何处理情绪,但也仅限于安抚纪羽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