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柏宜没进去,只是半个身子往里探了点蹭空调的凉风。他扒着门框和池却说:“我今天上午不过来了,我要去医院贴三伏贴。”
池却拿笔写字的手停了停,点点头“嗯”了声,就继续写他的习题。
池却没意见齐柏宜就准备转身出去了,转到一半又转回来,问池却:“你有没有qq?”
“没有,”池却说,“我用按键手机。”
“那好吧,”齐柏宜可以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说,“那你电话号码给我吧,有事情我可以找你说。”
今天之前,池却也没想出来齐柏宜除了要看电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去做,但还是报了一串数字,齐柏宜按下来给池却播过去,又挂掉,和池却说这是他的号码,请他惠存。
池却听他故意这样文邹邹地说话,觉得好笑就又笑了一下,被齐柏宜抓到了,大声地指控池却,硬要说这种笑一看就是嘲笑,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你能不能快走,”池却挑了下眉,“不要借题发挥行不行。”
齐柏宜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门关上以后整个屋子里就剩空调运作出风的声响。
池却坐着又写了会儿作业,半张卷子都没做完就停笔了。他坐着发了几分钟呆,然后跳到电视柜前,把电视打开了,再继续回去做题。
下午池却午觉睡醒以后,发现手机收件箱里有一条讯息,是一串号码,给他发:我下午也不过来了,我去朋友家里玩游戏。
应该是在他家能进行的娱乐活动就只有看电视,池却看了以后回:1
那边很快又回过来:2
池却懒得理他,看完就把这个2删掉了,齐柏宜过了还没半分钟又给他发:我今天见的这个朋友以后也是你的同学呢,我刚才把你介绍给他了,下次我把他带来介绍给你认识。
池却扫了一眼,把这条也删掉,手机放在一边,开了静音模式。
齐柏宜那边没收到回复,有点尴尬地和就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等回复的程昇说:“可能在忙着写题没看到吧,而且他这人还蛮内向的。”
程昇的集训课开始比齐柏宜要早一点,他刚放假回来,过两三天又要回去集训学校上素描课。
“哦,内向。”程昇点点头,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他们班坐在第一排的那个成绩很好的小个子男同学厉洺。
白净内向,成绩很好,戴很厚的眼镜,眼镜摘下来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鼻梁上非常明显的压痕。
程昇问:“他是不是和厉洺一样成绩很好啊。”
“有可能,叫厉洺出来玩他都不出来。”齐柏宜说,毕竟他感觉池却和厉洺一样爱写题,然后又说回池却,“我最近老去他家蹭空调,他都不爱看电视。”
“厉洺在上补习班,”程昇又说,“你去看电视,不打扰人家啊。”
齐柏宜想了想,打开手机游戏,说:“也对。”
晚上池樱回到家,发现桌上的水果几乎没动过,就问池却,齐柏宜今天是不是没有来。
“嗯。”
池却一个字就回过去了,池樱不大喜欢他这样,有什么都不说,像知道些别的什么还非要人问。
“小齐倒是会给我面子,每次都会把水果吃掉。”池樱问,“你是不是不爱吃水果?”
池却对水果比较无感,自己平时在家也想不起来去吃,只在有时候池樱说他必须补充一点水果才有的营养,才会做样子似的吃一点。
然而有时候池却也确实很难回答池樱的一些发问,池樱又看不惯他的沉默,于是又只能:“嗯。”
“和你妈妈说话就这样子,”池樱仍不满意,过了会儿又问他,“你知道小齐爸爸是谁吗?他有没有和你说?”
“说了。”池却回答。
池樱点点头,打开电饭煲,池却在她回来之前已经把白米饭煮好了,池樱每天早上问池却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池却第一次说手抓饭,池樱说有点麻烦,她不太会弄,池却以后就都说“都行”了。
她围上围裙,和池却说:“这么有名的大导演,就住我们家楼下,啧啧,真厉害。”
池却没说话,她就接着说:“和他打好关系,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不定他还能帮上你。”
池却一直不说话,池樱活到这么大,吃了这么多米,也不觉得小孩之间的感情能有多简单,狐疑地看了池却一眼,问:“他真的有把你当朋友吗?”
池却和池樱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爱看她,池樱习惯了,这次果然也看着池却头也不回,池樱没看到池却的表情,但是听池却说:“有。”
池却说谎话的天赋,觉醒在十二岁的乌鲁木齐的夜晚。
父亲死后,他跟着母亲改了姓名,从新疆阿勒泰辗转到上海生活,这里有池樱伯母留下的一套小房产,从前一直是租给别人的,决定搬到上海的那天,池樱在毡房里,为了替伯母要回拖欠的押金,握着电话和原租户吵了两个小时的架。
池却不想听,那时候他的腿已经打上了石膏,行动颇不便利,因此只能被迫听着池樱不大体面地和别人吵架。
奶奶扎着头巾,苍老疲惫的手掌很轻地摸着池却腿上的石膏,用哈语问池却疼不疼。
池却看着奶奶头巾上黑色和红色交织的花纹,说不疼,没有感觉了。
因为信号实在太差,池樱挂了电话,还是很生气,一回来看到池却的腿,表情更难看,说:“你就是活该,搬回上海之后那些极限运动不准再碰了。”
上海被印在池樱户口本的祖籍栏,成年后她和丈夫在乌鲁木齐相遇,那个时候池樱跟着技校的姐妹一起,已经把一间商超做得很大了,她在她属于新疆的第一个春天遇见给家里采购物资的丈夫。
两条年轻自由的灵魂相遇的时候总是一往无前对抗着命运,池樱的父母已经去世很久,刚从上海来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的也不过是这里的冬天冷得有点欺负人。
但捱捱也就春天了,所以她带着无知嫁到草原,在夏牧场被拉着参加第一场拖依的时候,她还是认为自己的幸福具有必然性。
池樱就是那种结婚前十分相信爱情的女人,婚后又幡然醒悟,在草原上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更艰苦。有时候晚上下大雨,雨水通过毡房顶上的一个小洞滴到她的眼皮上,她觉得身上的被子像一张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薄纸。
然后她和丈夫提出要去城里,至少是镇子上生活,丈夫有些犹豫。
家里人都不同意他跟着池樱去镇上,池樱的那家商超现在也交给了别人打理,前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倒闭。
池樱吵架很厉害,但她那时候已经怀了孕,孕中是有些影响她吵架发挥出来的水准的,于是等她把池却生出来,就与阿勒泰藕断丝连地,一个人重新搬回了乌鲁木齐。
池却从奶奶的口述里大约知道母亲的前半生,他没什么想法,说实话池樱也不算没管过他,等到池却要上初中的年纪,池樱就重新把他接回乌鲁木齐,池却只能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回到阿勒泰,看望年迈的外公奶奶和重病的父亲。
池樱美丽、要强,倔强得像她蓄长不剪的黑发,算是很严厉的家长,对池却成绩的要求非常高。然而池却不爱读书,也不是什么看一眼就能学会的天才。
一开始,池却和同龄人一样顺利进入青春叛逆期,池樱点评他的卷曲的半长不长的头发,抨击他喜欢的极限运动,池却一开始还会把情绪摆在脸上和池樱争辩,但和池樱往往在吵架的尾声说道:“这是我买的房子,你滚出去。”
池却是开门滚出去了,在乌鲁木齐个位数温度里,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夜间酒馆。那里没人认识他,客人和接待都是池樱嘴里不务正业的“流浪汉”。池却站在门口,有个穿着裙子戴着帽子的维吾尔族的姐姐晃过来,说小朋友,你的头发卷卷的长长的,是不是搞艺术的哇。
池却说不是,姐姐就说,真漂亮。
池却离家出走没多久,就和从前一样,很快就被池樱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