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什么意思啊,齐柏宜,”池却问他,声音又开始发抖地说,“意思是我再也听不到回应了,这个人和我所有的联系都切断了,是吗?”
实际上池却不是不懂,爸爸去世的时候,奶奶没流眼泪,和他说:“hudaybuyrsatahekezdesem。”
如果天地允许,我们会再次平安相见。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去给牛挤奶,烤了一如既往很香的馕。
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好像永远从容,可是彼时失去父亲的池却没能理解,那段时间,就连池樱的状态也相对的消沉。
毕竟他们没有办理离婚,只是分居两地,还算是合法夫妻,在葬礼上,池樱也露了面,穿了一条朴素的长裙。
池却不知道为什么家族里的大人们看起来都还算冷静,他不知道怎么做到,他就以为这是只要自己长大,就能自然习得的技能。
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长到几岁算是长大,没有哪个人、哪本书回答过这个问题。
池却和齐柏宜说:“我现在在这里,我回不去,我见不到她,其实我还有点愧疚,因为我害怕的不止是她走了,我害怕的还有我和那里的联系慢慢地好像都切断了。”
他眼睛又红了,说:“我想回家了。”
齐柏宜没说话,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知道池却说的家不在楼上、不在那个关了灯的、不在齐柏宜有明确画面的范围内。
那是一个他没有理解和接触过的世界,但据池却所说,那里春天的风是复苏的肉眼的具象,夏天草地上的滩涂浓绿成一整片连绵的天空,秋天的柔软是缝补在袄子里新的棉花,冬天的雪粒好像能把一切都抹去了,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自会有万物重新填补。
这时候他才明白,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想要让池却融入这里都是徒劳的,池却来到上海,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像强行从花田里拽出来、鲜插在花瓶里的花。
明知道营养液和水救不了他,但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枯萎一点一点逼近心脏,在绝望里等待一场如约而至的慢性死亡。
而齐柏宜就像营养液,缓解他的痛苦,带给他大脑迟钝的麻痹。
但只是缓解而已,池却拿齐柏宜当作美梦一般,可能不知道哪一天,他醒来睁开眼,齐柏宜就会告诉他,齐向原的电影今天就拍完了,我要走了,再见。
池却说完过后很久,齐柏宜转向了他,问道:“你要抱一下吗?”
池却愣了一下,眉眼一并挑起来,发硬的鼻尖抽动了一下,齐柏宜的身体就贴了上来。
齐柏宜说,他没有经历过死亡,不能和池却乱说,他说:“但是拥抱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这天晚上,两个都已经过了十八岁的年轻男人相互拥抱,分别从对方身上获得了另一个人的气味与体温。
池却一开始确实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干脆就不动了,身体僵硬地任由齐柏宜抱住自己。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稍微摸清了一点门道,下半身往后稍退了一些,把头垂在齐柏宜的肩膀上。
他对齐柏宜说谢谢,齐柏宜也很礼貌地和他说不用谢,好像他们之间只是陌生人,齐柏宜只是帮陌生人池却顺手拿了一杯咖啡。
齐柏宜的鼻子被池却蜷曲的发尾扫得有点痒,一个喷嚏没打出来,于是只有闷在鼻腔里,他吸了下鼻子,那股痒意便顺着气流往身体下面走,走到心脏的位置,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心脏很重地跳了一下,像那个喷嚏,把一股奇怪的热流往身体下面冲。
只是那时候齐柏宜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只以为大约是时间在身体里留下的一次普通的潮汐涨落。
春节过后,池却和齐柏宜都在为考试忙碌。校考的录取成绩出来,齐柏宜过了上海戏剧学院的线,现在就等六月份的文化课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就能尘埃落定。
最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季韶没有再陪着齐向原从这里到那里地跑拍摄地,留下来陪着齐柏宜一起高考。
其实齐柏宜对于家庭陪伴这种东西,一向要求不高,受到季韶和齐向原的影响,齐柏宜的性格也相对独立,更何况季韶出门在外的时候没晚不间断地给他打视频电话,到手机没有信号的地方也会尽可能地给他发短讯说明情况。
校考成绩出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上课的艺考生也陆续回来上课了,只是其中没有齐柏宜。
季韶和齐向原的意思很明确,学校的课程对于齐柏宜可能没办法很好的消化,毕竟这么久没去学校上课,进度跟不上也是正常。
他们建议齐柏宜去课外的补习班上课,请各科一对一的家教强化复习。不过也没有替他决定,事前问了齐柏宜的想法。
季韶说:“我们家不存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说法,小宝,你想不想去还是你说了算。”
她稍稍思忖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和爸爸都比较希望你去上课外补习班,那样对你的成绩更有帮助,爸爸也给你分析过了。”
齐柏宜没想很多,脑袋里首先浮出来的是他和池却紧贴着的座位,于是还是顺应了季韶和齐向原的希望。
就算上次除夕夜,是一次交心的谈话,肢体和肢体都贴在一起,齐柏宜的内心也没有自诩和池却关系修复,两个人反而更加没有交流了。他在程昇面前,还会倔强地不与池却自称好兄弟。
这种怪异的举动让程昇都发现了,问他:“你和池却吵架了?”
齐柏宜自然是否认,反正确实没有吵架,道:“没有,谁告诉你的?”
他是不相信程昇会自己看出来他和池却之间的氛围有所改变,没想到程昇听后,很是不服,说:“你看不起谁呢,就不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吗?”
齐柏宜看了他一眼,颇为阴阳怪气地说:“真是看不出来,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啊,观察力都变强了。”
程昇是要回学校上课的,他没有多做解释,但齐柏宜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安奇。
“其实安奇也有和我说到一点,”程昇说,“她也觉得你最近和池却的状态不对劲。”
齐柏宜蛮好奇地问:“哪里不对劲?”
程昇静了两秒,反问他:“你自己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齐柏宜确实不知道,他和池却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但要是想弄清楚,现在还缺少一些直接询问另一位当事人的勇气。
若是要开口,也不知道怎么起头,总不能再说新年快乐吧。
程昇出坏点子给他:“要不要我让安奇去帮你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齐柏宜拒绝了,换一个人,他也想不出要怎么问比较好,更何况,这样的问题问给池却,也只能是:“你和齐柏宜最近怎么啦?”以齐柏宜对池却的了解,他一定会说“没事”。
他现在对“没事”这两个字都快应激了,觉得“没事”可以当作池却的座右铭,陪他一辈子。
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所以这种问题,还是要他亲自去问。
至于时机,齐柏宜还在寻找。
齐柏宜认为,季韶在家有好有坏,好的方面自然不必说,坏的地方在于他没办法浪费奶箱里的羊奶。
不和池却确定好时间,齐柏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早上出门的时间永远都会差一点,从来都没办法碰在一块,池却总比他要晚一点出门。羊奶又被季韶勒令必须喝掉,齐柏宜又时候会捏着鼻子喝掉,更多时候就把奶拿给补习机构的随便一个人给出去。
这种时候,齐柏宜又会想到池却。
他和池却好久没有见面,只有模拟考试的时候能短暂见一见面。
考试的时候桌椅单独一排,他也没办法和池却坐在一起,考场的安排也好像很顺着他心意一样,给他充足的空间用来逃避——池却没和他分到过同一间考场。
可是每次考试分考场之前,齐柏宜都会不自觉地去看池却的名字印在哪里。
直到有一次齐柏宜突发奇想,早上路过池却家门口的时候,把那盒困扰他已久的羊奶放在池却家门口,要是他不注意看,可能会一脚踩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