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柔和地看着他,并没有拆穿他拙劣的谎言,只是给予他足够的理解和尊重,说:“原来如此。你是中国人,对吗?来这里是学习?那么,当你完成学业,或者你们约定的时间到了,你就会回去找他,对吗?”
郑沅不知所措地把头低下去,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左手,那枚冰凉的戒指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支撑着他在这无边无际的思念与痛苦的海洋中,不至于彻底沉沦。可是,他又像是被这枚小小的戒指坠得动弹不得。
面对医生的问题,他喉咙也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哑口无言。
*
虽然和心理医生约好了后续的咨询,但郑沅像一只鸵鸟,本能地将头深深埋进了名为“学业”的沙堆之中。他给自己安排了密集的日程表,核心理论课、难度颇高的编程实践、各种需要实地考察的参访项目,这些密密麻麻的日常安排让他“理所当然”地将心理咨询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再也没有走进那间布置温馨的诊室。而且当冬季悄然逝去,郑沅也不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有过那段“发病”的时期。
恰逢四月的英格兰被连绵的阴雨笼罩,空气湿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羊毛,虽然阴郁的天气让同学抱怨连连,但郑沅偏爱雨天。香港的暴雨、南京的梅雨、英国的冷雨,都奇异地让他感到放松。
在这个不算难捱的季节里,郑沅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康复”,并顺利完成了自己气候模型优化,在ECMWF的实习也进入尾声。
他的导师作为政府的气候顾问,对他的工作赞赏有加,原本实习结束后应该有一段休息时间,导师却亲自指派他与几位同学一同前往巴黎,参加一个级别颇高的国际气候论坛。
会场设在六区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内,走廊狭窄而古旧,光线昏暗。郑沅抱着一叠厚厚的会议资料,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耳边充斥着各种语言的交谈声。“Pardon.”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抱着更多资料,侧身从他身边挤过,柔软的羊绒围巾边缘,不经意地扫过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郑沅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想要将那枚戒指隐藏起来,又像是确认一下它的存在。
直到来汇合的同学轻唤了他一声,郑沅才猛然回过神,含糊地应道:“嗯?哦,没什么,好像……见到了一个熟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走廊尽头,那里,一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
论坛正式开始后,郑沅坐在台下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发言者冗长晦涩的数据分析,目光在四周逡巡,终于,在前排,他看到了那个让自己心神不宁的身影——正是刚刚在会场入口处,他瞥见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的人,郑家凯。还真的是他。
自从前年七月在机场分开后,他和郑家凯,已经快两年未见了。
刚才差点就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郑家凯应该主要负责澳洲的业务。但郑沅转念想到郑家家大业大,郑家凯像他哥一样全球跑也不稀奇。现在的郑家凯也比记忆中成熟了不少,彻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更加沉稳干练。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正与几位西装革履的欧洲商人坐在一起,交谈着什么,举手投足间带着某种熟悉的自信与从容。
上午的会议结束,趁着郑家凯身边暂时空闲下来,郑沅走过去:“Kyle。”
郑家凯像是没听到,大步走开。郑沅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
就因为我爸的缘故,现在连见一面都不肯了吗?
他乡见故人的喜悦和巨大失落交织,郑沅追上去,说:“郑家凯!”
这一次,郑家凯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不依不饶追上来的郑沅。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郑沅,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胸前挂着参会代表的工牌,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在人堆里很显眼。
两年不见,这小子看起来过得似乎还不错,至少脸上没有太多愁容。
脾气也和以前一样,受不得一点委屈,走过来就说:“打声招呼都不行吗?”
郑家凯说:“好久不见,Chris。”
见郑家凯刻意维持的冷淡,郑沅心头微涩,却也不愿计较。太久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了,尤其是在这异国他乡,这份重逢的冲击,远大于那点不快。他说:“我也在这边出差。难得遇到,一起吃顿便饭吧?”
郑家凯干脆利落地拒绝:“晚上有约。”
郑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中也闪过一丝黯然,然后他不想再自讨没趣,耸了耸肩说:“那就算了吧。再见。”
他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纤细白皙的手指上,无名指那枚铂金戒指在会场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芒,分外惹眼。
郑家凯目光一动,在郑沅转身离开前,说:“我又没说中午没空。”
郑沅说:“我没空,我要和同学一起吃饭。你来不来?”
没想到矜持的郑家凯一口答应了。
郑沅心里觉得有些好笑,郑家凯这古怪的脾气,从小到大就没变过,既要顺着他,又不能完全顺着他。
然后郑沅跑去和自己的同学解释了几句,说自己临时有事,便单独和郑家凯离开了会场,前往附近的一家餐厅。
餐厅的装潢考究,氛围安静,典型的法式高级餐厅。然而,他们选择的两人餐桌却小得有些过分。没有了外人在场,郑家凯似乎对与郑沅单独相对这件事,表现得分外尴尬与不自在。他几次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头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机屏幕。
郑沅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别扭的样子。想起郑家凯对他哥哥那份近乎盲目的崇拜与深厚的感情,再联想到自己父亲对郑家灿所做下的那些事,郑家凯此刻无法坦然面对自己,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郑沅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凭着一股冲动找上郑家凯的做法,或许有些鲁莽了。本来想通过他打听一些郑糕糕的事情,如果从自己的口中听到“郑糕糕”这三个字,郑家凯会不会感到不高兴?会不会觉得他是在得寸进尺?
他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彼此间略显尴尬地沉默:“Kyle,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你过得怎么样?”
他和郑家凯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挺好的。”郑沅率先回答,一脸过得无忧无虑,“你呢,这次来是工作吗?”
郑家凯点了点头,目光不自在地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像是在担心被什么熟人看到自己和郑沅坐在一起吃饭。他略微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地解释道:“我没有不想见你。是……是哥哥不准我打扰你。”
郑沅说:“为什么?我又不会害你。”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当然是哥哥不想打扰你的生活。”郑家凯似乎有些看不惯他这副装糊涂、全然无辜的样子,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熟悉的少年时的趾高气昂,“再说,我讨厌你做什么?就因为你爸做过的那些事?都多少年前的旧账了,你自己不也亲口说过,早就还干净了吗?”
郑沅下意识摸自己的戒指,说:“我又不是当事人,我说还清,就真的还清了吗?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我说了算的。”
郑家凯眉头越皱越紧,问:“你是不是一直都放不下那件事?”
他原本以为当年郑沅在机场决绝地一走了之,是真的已经看开了,可现在看来,他分明还是对他父亲的死,对过去的一切耿耿于怀。
郑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睑。
“你是还在恨郑家,还是恨我哥?”郑家凯见他不说话,语气也变得急躁起来。
郑沅说:“虽然以前是好朋友,但是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这么问有点冒昧了吧。”
郑家凯后槽牙紧了紧,说:“我也不想同你见面就聊这些。无论说什么,你爸的事都和我家撇不清关系。但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郑沅无名指上的戒指上。郑沅他过去那么多年里就像着了魔一样迷恋他哥,因为郑维忠的打击,才忍痛离开。怎么会这么快就结婚了?因为当年的事打击太大了,所以草草选择了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