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沅疲惫地靠在单薄的床垫上,拿出手机回复导师发来的邮件,最终确定了硕士论文的线上答辩时间和返回伦敦的日期。
导师又在邮件里再次表达了对郑沅选择的惊讶和惋惜。毕竟郑沅来自一个常年湿热的亚热带城市,与这片冰天雪地有着本质的差异。而郑沅本科阶段的论文是热带气旋,就是他成熟的论文方向让导师选择了郑沅作为自己的学生。如今郑沅却选择截然不同的极地气候作为未来的研究方向。
而这次深入北极腹地的考察,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学术研究,不如说是一次对未来生活方式的试探。他试图在这片极致的环境中找到答案,以及自己是否愿意长期驻守在这与世隔绝的极地观测站。
导师在邮件的最后提醒郑沅,适应极地生活并非易事,这需要坚韧的意志和强大的适应能力。更重要的是,郑沅的这个决定应该与他的家人好好商量。
郑沅已婚,有个深爱的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风轻轻地吹过营地的外墙,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故乡的低语,郑沅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恍惚。
他原本并不喜欢冬天,甚至惧怕寒冷,现在却身处世界的尽头,远离故土,置身于一片永恒的冰封之中。因为导师不经意提起了香港,那潮湿而温暖的季风,仿佛正穿透北极的永昼扑面而来,带来维港的湿热气息、太平山顶蜿蜒盘桓的山路、午后突如其来的瓢泼暴雨……如今这一切都离他遥不可及,就像隔着厚厚的冰层看水下的世界。
其实上个月在和郑家凯短暂那面之后,郑沅就收到一份不错的工作offer,是香港天文台的气候研究员。这是一个很难不让人心动的诱惑,符合他的专业和兴趣,更让他有个回家的理由。
但是考虑自己“略有加成”的好运,郑沅还是放弃了那份太过显然的邀请,径直选择了这次北行的,不愿意让自己的思绪过多停留。
他清楚即使郑家凯所说的是真的,爸爸的死和郑家灿无关,郑家灿也是一个受害者,那又如何呢?他无法再回头,无法像过去那样缠着郑家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郑家灿所遭受的背叛与伤害是真实的,父亲的离世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逃避也好,自我封闭也罢,郑沅觉得现在的生活虽然孤独,但至少可以不用去想太多复杂的事情。
郑沅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闭上眼睛,努力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清空,在这片永不沉睡的大地上,缓缓沉入无梦的睡眠。
*
六月初,斯瓦尔巴群岛,极昼的阳光依旧不分昼夜地洒在冰封的土地上。郑沅所在的科考队完成了最后一次冰川前沿的野外作业,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跟随的科研活动,明日他便将踏上返回伦敦的归途。
起初一切进展顺利,但郑沅所在的三人小分队在返程的路上,同行的爱丽丝忽然发现弄丢了她的一个探头,那里面记录着重要的冰川移动速度和应力数据。爱丽丝焦急万分,坚持要立刻返回寻找。
坐在驾驶位的威尔逊——一位身材高大的加拿大研究员——闻言面露难色:“爱丽丝,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去找的话……”
“必须回去!”爱丽丝打断了他,“你不明白那些数据有多重要!”
威尔逊叹了口气:“可是天气预报显示今晚会有暴风雪,我们必须在八点前赶回营地,否则……”
“你总是这样!”爱丽丝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你们加拿大政府根本就是气候变化的帮凶!一边说着减排,一边又为了经济利益放任野火蔓延!现在连找个设备都要推三阻四!”
威尔逊的脸涨得通红,反驳道:“我们已经在尽力控制火情了!你以为扑灭那些肆虐的野火是件容易的事情吗?而且,这也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
“是啊,就像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一样!”郑沅透过护目镜观察着这场争吵,看得出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丢失设备。爱丽丝和威尔逊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她来自环保主义盛行的法国,对气候变化议题极其敏感;而威尔逊作为加拿大人,面对祖国在环保政策上的争议总是倍感压力。两人原本是恋人关系,但观念上的分歧如同深埋的暗雷,这次意外成了引爆的导火索。
眼见争吵愈演愈烈,狭小的车厢内火药味十足,郑沅皱了皱眉,轻声说道:“我去看看吧。”
说完,他便推开车门,独自走下了雪地车。
踏上冰原的那一刻,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透面罩,让郑沅不禁眯起眼睛。脚下的积雪在防寒靴的重压下发出嘎吱声,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层中。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爱丽丝可能掉落设备的痕迹,但茫茫白雪中除了风吹过的波纹状雪堆,什么也看不到。
走出几十米后,郑沅停下脚步,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地考察中最基本的错误——“不可独行”。他们现在正处于冰川前沿地带,前后数百米都是裸露的冰面,纵横交错着深不见底的冰裂缝。有些裂缝被薄薄的积雪覆盖,看起来与周围并无二致,但稍不留神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何况,冰川是不断运动的,新的裂缝随时可能在脚下张开。
他正准备折返,却猛然发现原本停在不远处的雪地车竟然启动了,橙红色的车身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显得格外醒目,却正缓缓向营地方向驶去。
郑沅愣住了,看着越来越远的车辆,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大概是爱丽丝和威尔逊还沉浸在激烈的争吵中,竟然忘记了他这个下车的第三人。
广袤的冰原上,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周围是无尽的白色和呼啸的寒风。极昼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射下来,在冰面上投下诡异的光影,让人产生一种超现实的孤独感。
郑沅掏出卫星电话,拨通营地号码后,尽量保持镇定地汇报了情况,然后便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地等待救援。
尽管理智告诉他,队友很快就会赶来接他,但郑沅天性中的谨慎和对这片冰原的敬畏,让他如同被冻在了地面上一般,不敢有丝毫的妄动。
在漫长而寂静的等待过程中,冰原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那是冰川内部巨大的压力和缓慢移动所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提醒着他脚下的危险。
郑沅握着冰冷的电话,对这种离奇的“被遗忘”感到哭笑不得和一丝悲观的不安。
没过多久,雪地车夹着风雪飞速折返。爱丽丝和威尔逊冲下车,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愧疚。
“Chris!对不起!我们真是太糊涂了!”爱丽丝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我的错,”威尔逊懊恼地捶了捶额头,“我不该和Ali吵架,更不该忘记你还在后面。”
郑沅感到手套里的手指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用有些僵硬的声音说道:“没事。”便默默地上了车。
回到营地后,爱丽丝和威尔逊为他们的失误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和警告:“在极地环境中遗弃队友,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错误!”
而郑沅则收到了整个科考队的关心。营地里的同伴们本来就很欣赏这位沉默寡言却极其细致专业的亚洲青年,听说他差点被困在冰原上,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他的房间。
“Chris,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面对众人的关心,郑沅只好挤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试图缓解气氛:“还好,只是在想,如果真死在那里,会不会连尸体都找不到。”
本想用玩笑来轻松一下,没想到这些严谨的研究员听后表情反而更加凝重。Lars摇着头说:“在极地,任何意外都可能是致命的。你今天很幸运。”
郑沅也觉得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众人。
临行前的夜晚,爱丽丝再次来到郑沅的房间道歉。她看起来很疲惫,眼圈微红,显然刚哭过。
“Chris,我必须再次向你道歉。”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今天的事情完全是我的责任。我和威尔逊……我们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