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或许二十出头的郑家灿会思考一下答案。那时候恨意是他站起来燃料。
但对于如今这个阶段的郑家灿来说,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看着郑沅湿润柔软的双眼,郑家灿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最真实的答案:“如果愤怒和失望代表恨的话,那就是没有。不过你突然这么问,我都讲不出来。”他握住郑沅的手,掌心相贴,“就好似你问我讨不讨厌饮一杯几年前的茶。我记得不喜欢,但也根本记不起那杯茶的味道。”
郑沅明白了。
没有恨,但也没有原谅。
郑家灿的骄傲和自尊注定了他不可能和过去和解。那些曾经需要从郑家汲取的亲情部分,早已被更现实、更坚硬的东西替代了——金钱、权势,以及对自己人生的绝对掌控。
既然不在意,也就谈不上恨。
郑沅看看郑家灿,问:“那你什么时候……陪我去看我爹地?”
随着热气氤氲的暧昧似乎凝固了一瞬。
郑家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反问:“要去祭拜他吗?”
郑沅望着郑家灿,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可供揣测的波澜,像是深夜里无风无浪的海,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又是否介怀。
郑沅点头:“下个礼拜我工作的最后一日,只上半日,就那天怎么样?你有空吗?”
郑家灿没有思考,或者说,他早就想过,他回答:“好。”
像是在热水里待久了,听了这个回答后郑沅心脏忽然发胀,轻轻朝郑家灿靠了过去。
“叩叩——”
这时外面传来克制的敲门声。
郑沅和郑家灿对视一眼,都猜到是保姆抱着郑糕糕来找他们了。
不出意外,今晚郑糕糕小朋友也不想一个人睡。
“我去抱他进来。”郑家灿从水里拿出手,折起被打湿的衣袖,最后从头到尾将郑沅看了眼,“快点出来,水要凉了。”
郑沅换上睡衣走出卫生间,主卧里留着一盏暖黄的夜灯。而郑糕糕已经在他们的大床上躺好,还没睡着,郑家灿躺在另一侧,手里拿着一本英文绘本。
见到郑沅,郑糕糕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郑沅。
郑沅爬上床,把软乎乎的儿子搂进怀里,蹭了蹭他的脸蛋:“Rice ball你在等我吗?你也不用等我啦,你睡好早,我没打算睡。不过你是小BB,BB就该早点睡觉,才能长高长聪明。对了,你都还没同我讲今天在家都做了什么呢……”
一只温热的大手忽然覆盖上来,捂住了郑沅的下半张脸,手动静音。
“睡觉。”郑家灿关了灯。
郑沅眨了眨眼,乖乖闭上嘴。
没多久,几分钟前才说自己不会睡这么早的郑沅,在昏暗的环境和熟悉的气息中,和怀里软乎乎的郑糕糕靠在一起,睡熟了。
黑暗中,郑家灿借着窗外的月光将人看了许久,然后俯身过去,在郑沅温热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
几天后,在台风季尾声,港岛笼罩在一层将雨未雨的闷热与潮湿里,海面上水汽氤氲,将对岸林立的高楼晕染得有些失真。
其中一间写字楼高层办公室内,郑沅把整理好的采访提纲连同最终汇报文件一起递交上去。老板将方子玲的专访安排在月底,还笑着让郑沅到时候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那个时候的筹款晚宴。
虽然他的身份已经算是半公开的秘密,但郑沅没真的打算以后“招摇过市”,连忙婉拒了老板的安排,而且自认还是个初涉此行的门外汉,郑沅也实在不好意思耽搞出什么正式告别的场面,误繁忙同事们的时间。午休时,他订了几盒点心和几打冻饮,送到办公室,自己悄悄溜走了。
这份当初由郑家灿一手安排、作为让他回港借口的实习,至此虽然不算圆满但足够体面。
郑沅做得问心无愧,离开时也一身轻松。
下到停车场,郑沅就见到已经在等他的郑家灿。
按照约定,今日他们要北上深圳,去安葬郑忠维的墓园。
从港岛一路向北,近两个钟的车程。窗外的景物也从港岛过渡到深圳,宽阔整洁的马路、规划齐整的绿化带,远处淡青色的绵延山影,一条桥的距离,两个世界在后视镜里逐渐相连,又彼此分离。
抵达墓园时恰是正午,日光灼人,一排排灰白色的墓碑在烈日下静默矗立,碑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像是一个与人间割裂的、过分安静的异世界。
郑维忠墓前空空荡荡,但也干干净净,墓碑上中年男人的照片崭新,依旧是郑家灿记忆里的样子。——在他还被称为“大少爷”的少年时代,那个总会准时在机场接他、为他拉开车门,笑着一路健谈,讲香港的股市,讲自己的家庭,讲自己的宝贝儿子……
最后也是这个亦父亦友的男人,接过了那笔钱,最终站在证人席上,亲手指控他。
郑家灿走上前,将路上新买的一束百合轻轻放下。看着照片上的人,他神色如常,像是对一位久未谋面的普通长辈:“维叔,午安。”
多年恩怨,背叛与死亡,最终沉淀成这样一句平淡问候。
郑沅蹲下身,用纸巾仔细擦拭着墓碑上沾染的微尘,声音很低,像在说悄悄话:“爹地,阿沅来看你啦……我的实习做完啦,然后就要返英国搞掂毕业手续。之后……我应该不会再做投行了,可能会去天文台试试,也可能继续读书。不过我都会留在香港。好近的,你如果挂住我,过个口岸就看到我。”
似乎忘了身旁的郑家灿,也忘了父亲早已无法回应,郑沅声音里带着一种钝痛的歉意,继续往下说:“到时候……你可能会见到我身边有个小男孩,是我和郑家灿的儿子。他大名叫郑声昱,我们都叫他糕糕或者Rice ball。之前一直没同你讲,因为我也不敢认他是我儿子,我做了很多错事……这次我把郑家灿带了过来,下次我就会带他一起过来。”
在父亲面前,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原不原谅。郑沅眨眨眼,小声说:“爹地,对不起。”
郑家灿知道,这是郑沅前面所有铺垫的话里,最想讲,也最难讲出口的一句。
擦完墓碑,郑沅站起身,沉默了一阵。他侧过头,避开郑家灿的视线:“你去车上等我吧,还有些话我想单独同爹地讲,很快就好。”
郑家灿“嗯”了声,拿过郑沅搭在臂弯的西装外套,退到不远处的树荫下。
他看着郑沅的背影,很瘦,肩膀的线条有些单薄。郑沅就那样站在墓前,像在说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站着。
郑家灿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张照片上。
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背叛与恨意早已被时间磨平、被郑沅这些年笨拙又热烈的爱意所层层覆盖,现在面对过去,郑家灿剩下的,只有平静。十年前那笔算不明、更还不清的烂账,也在今天郑沅无声的自白里,被彻底勾销。
过去已经过去,维叔。
他想。
你儿子,以后有我。
没多久,郑沅转过身朝郑家灿走过来,脸上并不见沉重,只是眼圈有些晒红,嘟嘟囔囔地抱怨:“你怎么不回车上等我?这么晒。”
郑沅忽然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了他带着体温的衬衫里。
郑家灿任他抱着,问:“CoCo你希望我在你爹地面前说些什么吗?”
郑沅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松开手,说:“我们走吧。”
“嗯。”郑家灿牵住他的手,却没动。他重新望向那张照片,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清晰平稳,穿透了九月的燥热,“我带CoCo回去了,爹地。”
那一瞬间,郑沅的身体僵住。
在这片夏虫喋喋不休的亡者息地,一阵山风骤起,毫无预兆地吹过山林。满山的秀木随之微倾,叶浪翻涌,像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鞠躬,是高傲者心甘情愿的低头。
郑沅震惊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透了。他看着郑家灿,声音都有些慌乱说:“我、我让你过来,没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