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胡思乱想着,工人将他带到了那层他从未踏足的区域。
和郑家凯的展区一样,郑家灿的成长史在射灯下铺陈如剧幕,只不过这些时光的碎片在郑家灿的MBA阶段就戛然而止,墙上没有他和妈咪弟弟的毕业合影,只挂着一顶孤零零的学术礼帽。
郑沅下意识地推算时间,心里微微一紧。那一年,爸爸去世,也是那一年,郑家灿被郑启朗陷害入狱。
荣书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Chris,你来了。”
郑沅转过身,看到荣书灵正微笑着看着他,目光温柔而深邃,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荣太。”郑沅礼貌地打招呼,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荣书灵走近几步,说:“你也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
郑沅点头。
荣书灵伸出手触摸那顶孤悬的礼帽,无名指上的老坑翡翠折射出冷绿光晕: “Albert才二十一岁就尝到这种见血的家教……他从家里搬走前日日都食安眠药。不知道这几年好点未。”
荣书灵目光转向默默点头的郑沅,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痛,“你和你爸爸关系很好吧?”
郑沅愣了一下,这些年几乎没人提起过他的父亲。他点点头,在他小心翼翼看向荣书灵时,她温慈笑了笑,说:“Albert去新加坡谈生意,Kyle又忙着玩,幸好还能叫来你陪我。帮我看看中意哪款。怎么了?脸上这副表情。”
接过荣书灵递来的苏富比春拍图册,郑沅松口气道:“我还以为是我犯了什么错。”
荣书灵语气温和地问:“你最乖啦。最近决定好准备在哪里上大学了吗?”
郑沅将图册翻到珠宝页,帮荣书灵挑选款式,说:“就在香港。”
“你成绩很好,想去更好的大学也很容易。如果不想离家太远,考虑过内地的大学吗?”荣书灵顿了顿,补充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就是在内地长大,你的国语比Kyle说得好很多。”
郑沅目光一顿,笑了笑,语气轻松:“也没有,Kyle只是国语不太行。”
荣书灵也笑了,但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深意。她再次问道:“考虑过去内地上学吗?这样离你妈咪也近。她应该很想你,在上面选个礼物带给她,好不好?”
郑沅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图册,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她不会想我。她和您不一样。您把郑家灿养成参天树,我妈咪却把我当垃圾一样丢了。是郑家灿把我养大的。”
荣书灵复杂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问:“那想去国外上学吗?”
郑沅摇头。
“为什么?舍不得Albert吗?”荣书灵目光直视着郑沅,仿佛要将他看穿,“可是我觉得你们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荣书灵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郑沅脸上血色尽褪,睫毛的阴影烙在苍白脸颊。
“Chris,你们的关系,我已经知道了。作为长辈,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这样下去。”
郑沅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丝哀求: “荣太对不起,但是我和他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
荣书灵轻轻摇头。
过去的一年多,郑沅带着献祭般的快意扑向郑家灿,郑家灿也接住了他。可是这些都是暂时的,在不适合的年纪和不适合的时机,根本都还未长大的郑沅和沉溺于此的郑家灿,都忽视了这种爱带来的伤害。
“Chris你现在需要的不是爱情,而是成长。”
道理郑沅都懂,但他就是不想,分手让郑沅独自长大,还是让郑沅在郑家灿长大,在他看来没有区别。
可是他能对着郑家灿胡搅蛮缠、无理取闹,甚至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但他不能这样对荣书灵。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郑沅张了张嘴,甚至说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荣书灵的理由。
图册的尖角深深嵌入掌心,郑沅艰涩说:“我不想离开他。”
荣书灵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Chris,你需要在没有他的情况下长大,学会独立,学会成为一个在以后能接住自己的大人。而不是永远做一个在郑家灿身边长不大的孩子。”
而且分开几年,郑沅分清楚了依赖和爱,就会知道这段感情是否真的值得他付出所有的年少时光和未来。
“Chris你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这些道理都不比上少年人赤诚的心痛,郑沅低声问:“是他让您来说这些的吗?”
荣书灵点头,目光中带着不忍:“是的。Albert他也很痛苦,但他知道这是他应该做的。”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最后的结果应验了郑沅这么久以来的不安,郑沅想拒绝,想反抗,但面对荣书灵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他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
荣书灵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耐心等他表达他的想法,好像不管郑沅说出多么无可理喻的话,她都能理解。
郑沅不想答应,甚至想到一个脆弱又可笑的理由,说:“但是我害怕分开的时候,他会和别人在一起。”
荣书灵笑着无奈说:“那我帮你看着他,好不好?”
郑沅无法拒绝这样好的荣书灵,更无法狠心出言伤害一个这样珍爱儿子的母亲。
第35章
一周后,郑家灿私人飞机降落赤鱲角那日,害怕和他见面的郑沅和人跑去了深圳。
而带他去深圳的人,正是林孝炜。
自从上次在警署不欢而散后,林孝炜在学校里依旧对郑沅冷眼相待,郑沅也不想惹事,尽量避开他。
那天放学,郑沅不愿意回家,让司机带自己去取回了给郑家灿录的黑胶唱片,他就让司机一直在街上乱转。
无意中他在车上瞥见林孝炜独自穿梭于街市,神情落寞,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林孝炜身后空无一人,既没有司机跟随,也没有朋友相伴。郑沅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又让司机跟上去。
暴雨来临之前,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郑沅隔着车窗望见林孝炜踩过防波堤,咸腥海风卷起制服下摆,林孝炜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Victory!”郑沅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林孝炜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向前走的动作,“你要跳海吗?”
林孝炜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转过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郑沅。
郑沅把他拉到路边,不知道是把人送到警署,还是送回林家。
“你家在哪?”
林孝炜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郑沅以为这个人又要朝自己发失心疯,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陪我去个地方。”林孝炜抓住他的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然后林孝炜带着郑沅过了深圳湾,一路往北,穿过雨云,在夜色之中到了目的地,一个户外卡丁车场。
车场已经不在营业时间,大门紧闭,围栏周围亮着夜灯。
林孝炜似乎也不准备进去,只是坐在车上,少年逐渐清晰的下颌线紧绷。
郑沅猜这里大概是林孝炜启蒙的地方,要么是他们一家来过。不知道林孝炜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合适,郑沅在车上安安静静地当着隐形人。
在车场外停了一阵,林孝炜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不愿意再暴露自己的脆弱,在阴影中转头看看好心陪自己的郑沅,“你不用给郑家灿打个电话吗?”
郑沅心头一跳,说:“不用。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林孝炜摇头,财大气粗地问他要什么: “今天我请客,随便你挑。”
郑沅目光落在了林孝炜耳垂上那枚小小的耳钉上:“你这个洞是哪里打的?”
当天从深圳回到香港,深夜暴雨如注,维多利亚港仿佛被打翻的珠宝盒,光怪陆离的光影在水面上破碎,璀璨却凌乱。郑沅站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