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上海的第一天,郑沅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要落空。
酒店顶层的观景台可以俯瞰整条蜿蜒流淌的黄浦江,暮春的江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在郑沅脸上,带着一丝凉意,郑沅独自一人缩在藤编沙发里看巴黎圣母院被火烧的新闻。手机屏幕幽幽的光芒映得郑沅原本就清瘦的下颌线愈发明显,白玉般的耳骨戴着一枚小小的耳钉,耳垂下则坠着一串细长的耳链,在纤长的脖颈处荡开细碎冷光。
“在看什么?”刚结束车队策略会议的林孝炜伸着懒腰,走到郑沅身边坐下,就着郑沅的手机看新闻,林孝炜顺手把胳膊搭在郑沅肩上。
郑沅本能地摆开他的手,林孝炜故意大力搂住郑沅不放,问:“你猜郑家灿现在搂着谁看这场大火?”
郑沅抬起乌黑的眼珠,看向林孝炜。
林孝炜指腹蹭过郑沅明显凹陷的锁骨,问:“怎么瘦这么多?”
郑沅摆脱林孝炜的手,林孝炜则举起手,纯良地看着郑沅。
郑沅一张窄脸上,利落的短发随意地翘着,衬得他那双眼尾尖尖的眼睛更显狡黠,此时长长的眼睫毛压着眼底戒备和懒得向上的倦意。看起来和以前一样,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个带着一股子坏劲儿,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却又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郑沅。
郑沅懒洋洋靠着藤椅:“你叫我来到底是看比赛,还是想采访我?”
林孝炜的目光就像是想从郑沅的表情里猜出他刚才是因为哪一句话感到不悦,说: “看比赛咯,但是现在你这个样子,我更好奇是不是和郑家灿有关。吵架了还是分手了?”
郑沅讥笑。
见郑沅不作回应,林孝炜又说:“瘦得能当解剖模型了,Chris你知不知自己现在像条被主人踹出家门的——”
被郑沅推得猛地撞上藤椅靠背,林孝炜下颌紧绷,看着脸上表情不复懒散的郑沅。
空气凝滞两秒,舌尖抵着后槽牙,黑着脸的林孝炜突然笑出声,接着说: “清醒点啦,你顶多算郑家灿的宠物。”
郑沅睫毛一颤,在眼睑处投下扇形的阴影,嗤笑说:“你叫宠物狗来看你比赛……”
林孝炜忍无可忍地抓住他的衣领,迫近了脸说:“我是想叫你不要自暴自弃。做基佬就做基佬,谁叫你死都要睡上郑家灿的床。把你玩废了就不管你,算什么金主?”
连续两次被戳中心事,郑沅嘴角的笑意更深,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怎么了?建议我换金主?我确实是郑家灿最失败的投资,但是我最贵最耐用。”
这句挑衅让林孝炜瞳孔收缩,沉默了。
郑沅嗤笑着蜷进藤椅阴影,余光瞥见下面外滩灯火在江面碎成粼粼金箔,游轮和霓虹恍惚间与经纬线另一端的维多利亚港重叠,而林孝炜的姐姐林孝琪今天就在下面其中一艘游轮上。
林孝炜这次能振作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姐姐的支持。这两姐弟似乎约定好各司其职,林孝炜继续追逐他的、也是他父亲的冠军荣耀,而父母剩下的未竟心愿,则交由林孝琪来完成,林孝琪现在是接管家族企业的长女。
江风拂过,理智终于爬出了往事的沟壑,回过神的郑沅怀疑起林孝炜邀请自己来看比赛的用心。
林孝炜的意味深长的试探和调侃,让郑沅想到那些暗潮汹涌的商战,担心自己失言将郑家灿裹挟进看不见的乱流。
这个时候郑沅才惊觉自己和香港有关的人恢复联系是个愚蠢的决定,刚刚和林孝炜吵架失言更是。
林孝炜深吸了一口气,说:“Chris你和郑家灿分手了,是不是?不然你不会来这里上学。”
郑沅懒散的身影第一次挺直脊背,目光也露出林孝炜从未见过的锋利棱角,问:“想替你姐姐打听郑家的消息?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孝炜神情复杂地看着郑沅,说:“我当然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问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我累了。”郑沅踢开脚边的抱枕,起身便走。
和郑沅认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会逃避,林孝炜在身后道:“我不是想和你吵架。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担心你。你在郑家灿身边太久了,你根本不知道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既然现在分开了……”
见郑沅头也不回地离开,林孝炜追上去,说:“不准跑,明天来看我比赛。比赛完送你走。”
心烦意乱的郑沅打量了下奇奇怪怪的林孝炜。
第二天中国大奖赛在上海如期举办。正赛日超过二十万观众的欢呼声浪几乎要将整个围场的气氛引爆。除了几位备受瞩目的外国车手,中国香港车手林孝炜,也成为了比赛的一大焦点。
比赛结束后,远处赛道仍在轰鸣,郑沅跟着工作人员走过媒体混采区,见到林孝炜抱着缀满赞助商logo的头盔,脱水后的脸廓更显瘦削,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睛里满是笑意,直直地盯着郑沅,“还以为你不来了。不过车手巡游时看见观众席有团雪堆在发光,我就知道是你。”
郑沅一夜没睡,略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恭喜。”
“恭喜什么?”见郑沅已经不生气,林孝炜故意逗他,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赛后肾上腺素尚未褪去,搭上郑沅肩头的力道比平日重三分,不由分说带着他往维修站的方向走去,“恭喜我差点撞墙吗?”
“恭喜你重新回到围场。”郑沅的声音带着一丝真诚的祝福。
林孝炜脚步一顿:“算你小子有良心。”他板过郑沅的肩膀,晃了晃展示手机上的捐款记录,“捐完了。”
手机上是他为大火刚熄灭的圣母院捐款的记录。
然后在混着赛车引擎余温和沥青焦味的空气里,林孝炜和郑沅并肩走在一起,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四处奔走,工作人员忙碌地收拾着赛道,林孝炜熟练地和每个人打着招呼,介绍郑沅是他的朋友。
阴暗揣度人心的郑沅不明白林孝炜从头到尾到底什么意思。
直到在和郑沅分别时,林孝炜突然叫住他,说:“下个月日本站,继续来听引擎声,比听圣母院丧钟有意思。收好通行证。”
说完,林孝炜将套票拍在郑沅掌心,拿开手时,轻轻握住了郑沅的手。
僵住的郑沅喉结动了动。
郑沅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没有完全丧失良心。——他感觉到林孝炜或许因恨生爱,喜欢上自己了。这种可能性让郑沅感到不安和困扰,也让郑沅避之不及,他甚至胆小怕事地删掉了那条编辑好的IG动态:“陌生的风景,熟悉的人”。后面林孝炜的赛程自然也没有跟着去参加。他继续老老实实在南京上学,和香港有关的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
八月的暑期,郑沅报名参加学校和另一所大学合办的暑期课程临近尾声,他正漫无目的地规划着接下来的假期,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乱了他的计划。
“我在南京,方便见一面吗?”
南京的暑气在梧桐叶隙间流淌,热浪裹挟着蝉鸣,约郑沅见面的荣书灵依旧优雅,只是体弱的她,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披着一件薄绒衫,树影晃过她苍白的侧脸,见到郑沅,她嘴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容,“Chris。”
郑沅既惊喜又意外。
在郑家凯上大学后,荣书灵便陪着儿子去了澳洲,最近是因为港府授勋才回到香港。这次来大陆除了工作,更重要的,是为了郑沅。
在郑沅和郑家灿分手后,郑沅的生活费和学费都由荣书灵接手过去。这次她来南京,带郑沅见了律师和信托经理。
她为郑沅设立的教育信托,足以支持他到四十岁的学业。哪怕郑沅选择放弃学业,律师作为信托的保护人,可以陪同他修改条款,支取资金。
郑沅说: “荣太,您不必为我做这些。”
荣书灵眼神中带着怜惜:“不要觉得有压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不是我来做,谁来做啫?”
郑沅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哑声说:“荣太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