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生气。”徐行摇头：“和他生气能把自己气死。霖哥，我是终于想明白了。”他坚定道：“我不能继续这么和他耗下去了，继续这样，我可能这辈子都别想见我妈了。”
甘知霖沉默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要不你来跟我进组吧，我按助理给你开工资。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挤不下第二个人了，我朋友应该还有空房间，我替你问问。你就借住个二十来天，问题不大，用不着给房租。”
徐行笑了，方才的不快和毛白杨一起被疾驰的汽车抛在了身后：“真的吗？那我把家务全包了！”
徐行过了个无比快乐的暑假。
甘知霖是演小角色的小演员，徐行是小演员的小助理，等同谁都能指使的杂工。但他不以为忤，听导演骂人他很快乐，帮摄像铺轨道他很快乐，就连搬戏服箱子他也搬得很快乐。原来在剧组是真的这么快乐，不是被不断反刍美化的童年回忆。
出租屋严格说来只是个杂物间，只能放下一张床，上下时要留神别踢脏白墙。但这个房间的门能上锁，他可以玩手机，看杂书，不会有人在半夜闯进来，痛骂他不务正业，大逆不道。
难得有空，甘知霖带他去逛了母校国影，徐行在星光墙上找到了喜欢演员的手印，和所有游客一样，把自己的手也按在上面拍照。他们还去看了次独立话剧。这是徐行第一次进剧场，场地很小，观众只有两三百人。剧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徐行看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大受震撼，此后和甘知霖聊了整一天。
好梦最浓的一刻，是甘知霖托他去接选角导演那天。
从接过对方行李箱的那一刻，选角导演就在盯着他看，看得徐行心头发毛。
“你是国影的在校生？大几了？”选角导演问。
徐行心虚莫名，忙答：“没，我不是国影的。我和霖哥是发小，我暑假来打打工。”
“那你是哪个学校的？隔壁中电吗？怎么不来国影啊？”这可明珠暗投了。
徐行尴尬道：“都不是。哥，我是理科生，学电气的。”
“啊？”选角导演诧异了：“你这外型居然不学表演？为啥？家里没想过这条路？”
眼前这个年轻人即便在娱乐圈也能鹤立鸡群。机场一路走来，就是见多识广的工作人员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这样的人能选的路理应比普通人更多、更广。
选角导演尚还年轻，尚还相信和喜欢发迹草野、慧眼识珠的故事。
他的态度变得热络了：“那你对演戏有兴趣吗？小甘和你说过吧？我是来选角的。你挺合适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见导演？对了，你是小甘的发小，你也会说你们那边的方言吧？”
要记住，快乐的时候一定要轻一点，否则一定会吵醒隔壁的忧愁。
徐行原以为甘知霖会为他高兴。回来的路上他甚至想好了拉甘知霖去楼下的大排档喝点酒。他想不到他们的对话会这样结束。
室友已经睡下了，徐行不敢开灯，摸索着回了房间。
狭小的房间宛如蒸屉，被窗外路灯照得一片惨白，过了许久，徐行才发现那其实是月光。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这样吧，交给霖哥来决定吧。
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或许他就不该肖想这样的机会。
他已经习惯了失望，不差这一次。但别让霖哥也失望。他现在坐在霖哥替他找的免费的房间里。除了霖哥，再没第二个人会这么帮助他。霖哥是他最好的朋友。
霖哥病了。
他不能背叛他。
手机响了，是辅导员打来的，怒气冲冲地质问徐行现在在哪儿。
辅导员说他父亲今天大闹学校，要给他办退学，让他赶紧回去处理。
“你爸爸说了，他请好假了，他能等到你开学。徐行！你多大的人了？成熟一点！离家出走能解决问题吗？”
天花板在下降，四面墙在靠拢，出租屋朝着徐行堆叠过来。
像穷巷，像棺材，像果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回学校？一想到又要见到父亲，他就像在咀嚼刀片。
不回学校？那就没法继续读书了，以后怎么生活？
回去吧，回去。当着老师和校领导的面，向父亲低头赔罪，听他喋喋不休辱骂，换来读完这个从来没喜欢过的专业的机会。
再然后呢？找一份父亲指定的工作，按揭一套父亲看上的房子，相一场父亲满意的亲。一辈子和他父慈子孝地牢牢捆在一起。无论他去那里，父亲都会追过来。
熬到什么时候？熬到父亲死？
徐行在酷暑中打了个冷颤。他想起父亲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我这样修身养性，还不是为了你？我至少要活到90岁的。”
父亲90岁时，他已经多少岁了？
那妈妈呢？妈妈多少岁了？
他的心痛得一缩。
他还能再见到妈妈吗？
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选角导演打来的。
他语气兴奋，几乎让徐行觉得恼恨。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逼着他做决定？
“小徐，雷导计划有变，你明天上午早两个小时来行吗？”
徐行没第一时间回话，选角导演捕捉到了他的犹豫，他换做推心置腹的口气：“是这样的，雷导中午就要去上海。他去拉投资，资方很有可能要安排演员。但雷导叮嘱我一定让你再来谈谈，他很满意你。你一定要来，过了这个村就真没这个店了。”
他万分诚恳：“小徐，机会要自己抓紧啊，说不定人生都会改变的。”
徐行看向自己的手。
他看不见自己的人生，也看不见机会。
他抓着的是一部老旧的千元机，高三毕业时，班主任硬塞了台备用机给他。现在屏幕已经摔碎了。
他抓着的是一团虚无的月光，那不是光，只是一团发亮的影子。
他抓着的是垂进地狱的一根蜘蛛丝。
徐行停了下来。
他看向自己的手。
五年过去了。现在他抓在手里的是一只骨肉匀停、指节修长的手。或许并不弹钢琴或画画，但这双手的也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但这双手现在包着纱布，没法和他十指相扣。
他抓着叶风舒。
叶风舒听得神思恍惚：“所以你第二天没等甘知霖回复就走了？”
“对，我害怕他说不同意。”
“他不同意你还真不去了？”
徐行道：“嗯，我真的不会去。但我害怕得受不了。我害怕我不去，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也害怕我不去，这辈子都要恨甘知霖恨得要命。”
叶风舒冷笑：“他现在这么搞你，你就不恨他了？”
徐行沉默了，沉默本身就是个答案。
过了许久，他才用豁出去了的口气道：“总之我就这么逃跑了。他说我之后再也没联系他也是真的。我不敢。我想着如果他联系我，我一定好好道歉，他怎么骂我都受着。但他也再没联系过我。”
此后甘知霖再次出现在他视野里，就是他身败名裂之时。
伪君子，小人，懦夫。
大家说的都不是真相。大家说的何尝不是真相。
“叶哥。”徐行艰难至极地问：“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叶风舒气笑了。
他不擅长打道德辩论赛。面对类似问题，他的办法是推己及人：“徐行，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什么坏人会纠结这么多年这种事儿啊？你猜甘知霖会觉得对不起你吗？”
他没法代入徐行，但是能代入甘知霖。
想一想自己这么对徐行，叶风舒就恶心得一哆嗦。
《剑赴长桥》后，徐行的势头明显比叶风舒更好。黑说叶风舒在家恨得把背角都咬烂了，但他们哪儿知道，徐行每拿到一个机会，叶风舒都恨不得包个场子替他庆祝。
甚至不用是徐行。哪怕是简致，哪怕是那些酒肉朋友，叶风舒做梦都想不到竟还有“你别去”这个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