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下之芳(37)

2025-12-20 评论

  “……竞诠?”

  “……”喉头一紧,他低低应了声,“妈。”

  “竞诠,乐乐醒了。医生说今天可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我想着……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她?”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条喜讯。

  “好。我现在过去。”

  他有一个妹妹,五年前被确诊为扩张型心肌病。从那时起,“哥哥”的生活就被框定在一个以医院为圆心的圆里。无论从圆周上的哪个点出发,通往圆心的路,都早已烂熟于心。

  等他赶到时,妹妹已被移入普通病房。

  女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昏沉未醒,氧气面罩下是一张苍白的脸。她在ICU里熬过了整整四周,依靠营养液过活。相比上次见面,女孩更瘦了,双颊也凹了下去。

  许雅芙坐在床边,手轻抚女儿的额头,柔声唤道:“乐乐,看看谁来了?”

  女孩的眼皮颤了颤,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讨……讨厌鬼”那声音细弱蚊鸣,却依旧清晰可辨。她在说——讨厌鬼。

  “这是哥哥呀,乐乐,看,是哥哥。”许雅芙俯身凑近,声音里带着急切。

  “讨厌鬼……”女孩又重复了一遍。

  “……”许雅芙尴尬地笑了笑,不再纠正女儿的话。她不该指望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孩子懂事。女儿也不会懂,自己此刻能躺在这张病床上,能吐出这几个字,大半靠的是眼前这个“讨厌鬼”。她转过头,望向儿子,眼有歉意与无措。

  周竞诠站在床边,并无回应。他与女孩对视着,他们的交流止步于此。就在病房里的空气安静得要冻住时,医生推门进来例行检查,简要交代了几项护理注意事项,又道:“你们之前预交的费用差不多用完了,最好尽快再去缴一些,避免欠费影响拿药。”

  许雅芙忙不迭点头应着。

  她的面色呈现一种灰白色,眉间有经久不散的愁容,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疲惫,在衣着、细纹和神态中显露无疑。

  “你照顾她,我去缴费。”周竞诠拿起床头柜上的住院卡,转身离开病房。

  他手里那张住院卡上的姓名是:陶植乐。

  他的妹妹姓陶。

  陶植乐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

  陶植乐得的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有治之症,却无易路。

  儿时被误诊为哮喘,直到青春期病情骤然恶化才被确诊。随着身体发育,负担一日甚于一日,这颗发育不完全的心脏根本不足以支撑她走向成年。唯一的生路,就是心脏移植。

  他们等了一整整年,终于在她九岁那年,等来了供体。

  今年,是陶植乐接受移植后的第五个年头。四个月前,她突发急性排异反应,诱发心肌炎,命悬一线。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医生说,这颗心脏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再次更换一颗心脏。

  二次心脏移植在医学上极其罕见,所有移植病人中,仅有百分之五的概率会走到这一步。陶植乐便是这百分之五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要撑到那颗未知的心脏出现,可能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永远。而在这漫长、无望的等待里,支撑一切的,只有一样东西——

  钱。

  钱,是周竞诠二十三年人生里的终极课题。

  他生于湾岛北部的一个小城,他的童年一度是在富足中度过的,坐着豪车上下学,百坪卧室里整齐挂着十几张动辄上万的冲浪板。年幼的周竞诠不曾思考过钱的意义,更不曾追问过自己享有的一切从何而来。

  直到有一天,父母带着他从一直居住的别墅搬出,挤进一间三室的板楼。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钱不是伸手可得的,原来钱是一种难以凭后天努力换来的东西。

  “富不过三代”的确是千古定律。父亲周永和便是现实例证。

  年轻时游手好闲,继承家业后更是纸醉金迷,吃喝嫖赌无所不精。后因巨额赌债破产,又听信朋友所谓的北上翻身的机会,带着妻儿来到北京。结果不到半年,投资项目就被证明是一场骗局,最后的积蓄也跟着打了水漂。

  从那以后,周永和开始酗酒,变得易怒。酒精成了他最廉价的避难所。可酒精不能填补溃烂的人生、不能改变现实,只能让他酒醒之后,将拳脚一次次落在妻儿身上。

  至于许雅芙,她和周永和之间,从来谈不上什么伉俪情深。她不过是夜总会的陪酒小姐,借着一场意外怀孕才逼迫周永和与她结婚。由奢入俭难,她很快无法忍受贫穷与暴力,提出离婚。

  结果是,周竞诠被留给了父亲。

  周竞诠跟着父亲住进了逼仄的筒子楼里,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北京没有湿热的气候,没有冲浪的海滩,更没有——朋友。他不会讲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害怕出丑,害怕被嘲笑,所以他选择少说话,最后干脆不说话。

  幸而命运为他留下一点余地,他很聪明,他能轻松让试卷满分,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

  可——“读书有什么用?我带你来北京,是来赚大钱的!”完美的成绩单换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十五岁的周竞诠不知道什么是大钱,更不知道父亲要怎样赚大钱。

  周永和借了一笔又一笔高利贷,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一支所谓的内幕股上。结果股市崩盘,债主上门逼债。他翻过窗台,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一切。

  那天刚好是周竞诠的16岁生日。

  未成年的他被民政部门辗转联系到唯一的直系亲属,许雅芙。

  此时许雅芙早已改嫁,与第二任丈夫育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并不富裕。周竞诠的到来,如同一根突兀的针,插入原本勉强运转的齿轮里。许雅芙对儿子的感情很复杂,很矛盾,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当年在她选择抛弃周竞诠,独自离开的时,就已经承认了,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是自私的。

  为了能继续读书,周竞诠选择半工半读,白天在校上课,夜晚在酒吧、餐馆打工。他洗过盘子,搬过货物,甚至被朋友怂恿着去了夜总会所当“模特”。

  所谓模特,不过是陪年纪四五十的女客聊天喝酒,穿紧身衬衫,站在闪烁的灯光下笑着听她们讲荤话。周竞诠硬着头皮待了两个小时,最后把衬衫和皮鞋一并扔进了垃圾桶落荒而逃。所以后来当一个自称韩国星探的中年人拦住他、递来一张名片时,周竞诠没有犹豫地将它撕得粉碎。

  他不相信捷径。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每月打工所得,大半上缴许雅芙补贴家用,其余用于缴学费、买教辅书。他睡在客厅的一张折叠床上,窗外的鸣笛声直至深夜不断。

  这个家里被宠着长大的陶植乐将他视作外来的入侵者。她会偷翻他的书包、藏他的饭卡,还故意把他的手机从沙发上推到地上摔裂。周竞诠保持长久的沉默,他清楚,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过客,而陶植乐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所以一成年,他便搬了出去。

  十八岁的周竞诠,梦想是上大学。他要离开那间逼仄闷热的客厅,离开这个冬天很冷的城市。他一分一分地攒着钱,把每张皱巴巴的钞票都看作通往自由天堂的阶梯。

  在高三的那个暑假,他收到了梦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账户里也总算存下一笔不大的积蓄,足够覆盖第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

  这是他困厄人生的起点,等同于新生。

  可命运弄人、就在他准备入学前的那个夏天,陶植乐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院开出的心脏移植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

  许雅芙四处借钱,她和她的女儿,就像当初被自己抛弃的儿子一样,被第二任丈夫抛弃。她拿出所有积蓄,东拼西凑,但依然还差一笔。

  一笔不多不少,正好等于周竞诠攒下的那笔钱。

  陶植乐成功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晃过去。周竞诠不再有梦想,或者说是幻想,那张录取通知书也不知被压到了何处。

  而在四个月前,陶植乐再一次被紧急送入ICU。医生说,她需要二次移植,许雅芙彻底崩溃,吞下了大量安眠药,被邻居送入医院洗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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