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重演,就像多年前在中学器材室被撞破秘密的那刻一样,这一次,他全部的秘密与不堪都被孟家臻的妻子亲眼目睹。
翌日,方静娴闹到学校,将舒扬的行为公之于众,张贴在布告栏上。
舒扬被停职、辞退。
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中吃饭。母亲也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数落他:“头发怎么又留长了?一点不像个男人!相亲又不成,叫我以后怎么在邻居面前抬得起头?”
舒扬彻底爆发了。他向母亲坦白自己是同性恋,将学校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他刚刚失去工作的事实。
舒母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抓起餐桌旁的椅子,朝他砸了过去。
从这一刻起,儿子的存在已经不及她在外人面前的脸面重要。
舒扬冲出家门,满脸是血地奔向那个唯一能容下他的地方——
地下剧场。
在漆黑空荡的舞台上,他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衬衫,开始表演那场即将公演的独角戏,倾尽全力演绎自己的角色,直至倒在地上。
公演之日终于到来。化妆间里,舒扬坐在化妆镜前换好妆容,当他上场前,拿起那把道具枪时,动作一顿。
大幕拉开。
舞台灯光温柔地落在舒扬身上。
他如同浸润在羊水里一般,自在、自由,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的人生本来就该如此。
演出顺利进行到最后一幕,主角需要举枪自尽。
舒扬站在舞台中央,眼神缓缓掠过台下。
他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方静娴。
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人拨动了某个开关。
也许,所有的羞辱、背叛与绝望都不再重要了,也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在最耀眼的时刻结束。
一切落幕吧。
他举起枪,抵在太阳穴。
枪声响起,在悠扬的乐曲声中,画面回到影片最初的那个长镜头,绿树、清晨、蝉鸣,穿着白衬衫的年轻教师,正走向教室。
就在他即将在门口大喊一声“安静!”的时候,画面戛然而止。
……
多年后,汤遇再度重看《譬如朝露》时,觉得这部电影基调有点太灰暗了。
当然它在那个年代是惊艳的、先锋的,第一次有人用如此冷峻的笔触揭开少数群体的生存困境,可能也正是因为譬如朝露的成功,后来无数同性题材的电影都竞相模仿,落入了悲剧模板。
但他敢肯定的是,周竞诠一定是从舒扬的行为中得到了什么启发,才做出那样的决定。
自洗车行那天起,打给钟毅文的这通电话,他一直犹豫着,犹豫到《春坎》杀青,犹豫到《鹦鹉螺》在国际影展亮相,拿到提名。
最后,这通电话拖到他即将走上威尼斯的红毯。
灯光璀璨,喧嚣如潮。汤遇刚换好礼服,坐上一辆前往红毯的加长轿车,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出钟毅文的名字。
这与他多年前在日本接到汤宗玉出事的那通电话时一模一样。
华丽的后台、热闹的喧嚣,一通足以改变人生的来电。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冷漠,毫无波澜。
上帝似乎在跟他开着同一个玩笑。
“汤遇,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那位朋友,跳楼了。”
若当初汤宗玉的离世让汤遇从一个孩子被迫成长为成年人,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从零岁起步,开始学习成年人的功课。
此后他翻阅了世上所有关于爱情的大道理,演绎了无数别人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他以为只要自己演得足够多、体验过,就理解了,释然了。
可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仍有一个问题像烧红的烙铁般拷问着他,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为什么上天给了他们如此多的缘分相遇,却不肯再给他们一点名分相爱?
他不明白自己对那个人的喜欢、或者说是爱,有这般不堪吗?难道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这个结局了吗?
他一直以来的自傲、自负、自信,都在那通电话后被彻底击碎。他终于明白,所谓上帝的偏爱,不过是他自编自导的一场戏。
上帝从未特别眷顾过汤遇。
汤遇和千千万万个渴求爱、却不得爱的人一样,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土。
他和那个人之间生来隔着天堑鸿沟,隔着道德世俗。
而他自己,也是那些被命运压弯脊梁、四肢软弱的懦夫之一。
即使他不想放开那双手,迟迟没有拨出那通电话,一次次为那份迟疑寻找借口。
那个人却先他一步放开了手。
——且用生命的重量将他推开。
他恨对方的决绝,恨他竟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在此后漫长的无尽岁月里,这份恨一点点膨胀,一度让他以为恨的效力,已经将爱的底色完全抹除了。
可汤遇很傻。
他不知道是——那东西其实早在他体内扎根,从四肢百骸蔓延,生出无数细小而隐秘的倒刺,即便你用刀剜,用针挑,也无法将它分离,即便隔着无数层衣裳,隔着柔软的皮肉,它仍在呼吸,在脉动——因为那东西早已渗入血液,埋入细胞,成为骨肉深处,难以剔除的,皮下之芳(68)。
第50章 前往未来
“汤儿……睡着了?”
“汤儿?!”
“汤遇!醒醒——!”
巨大的喊叫声将汤遇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石雨那张离得过分近的大脸。圆鼻头、下垂眼,像条狗似的凑过来。其次,他看见了天花板上晃得他眼花的光球,然后四处一看,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皮沙发上。
此时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一间club里,他被石雨叫来参加某位“唐少”攒的局,而他今年——
三十岁。
“丫的终于醒了……一直嘟嘟囔囔的,把我吓够呛。”
包厢里空荡荡的,就剩他们俩。
“做梦啦?”石雨弯腰探着脸。
“没有……”汤遇哑着声音回了一句。
石雨说得没错,他的确做梦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以前的人,以前的事,‘汤遇’从孩子变成大人,从学生一路走到舞台中央,成为万人瞩目的大明星——这个梦太长了,长得让他以为自己又活了一遍。
“梦见哪个老情人了,还不如实招来?”
“滚蛋……”汤遇骂了句,扶着额头坐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问:“……那俩人呢?”
石雨一愣,明白汤遇所指后,贱兮兮地笑道:“老唐请客吃夜宵,你那俩帅哥早跑没影了。”
“不是!”汤遇的胃里翻腾着,忍不住想要干呕,“那俩人给我吸的什么玩意儿?……我现在怎么这么恶心?”
“嗐,他们这儿老板弄的俄罗斯黑料,一口顶一根烟,你这反应,八成是尼古丁中毒了,不用担心。”石雨拍怕汤遇的后背,帮他顺气,“走吧,都快四点了,丫来了就给干晕了,我真服了……”
汤遇支着沙发站起身,脚下一虚,险些又坐回去。“嘶……”一股酸麻从腰脊一路窜到腿根,让他倒抽了口凉气。这具“奔四”的身体不及当年,在这种软沙发上歪着身子睡了这么一会,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
已经是凌晨四点,工体外面还是很热闹,街口的车流一刻也没歇,各种夜店酒吧门口涌出一拨又一拨醉醺醺的人群。
汤遇重新戴好了口罩。
石雨勾着他的肩膀,腻腻歪歪地说:“怎么着?咱俩再去续个摊儿?吃点?”
“不行,我撑不住了,我得回家睡觉。”汤遇揉了揉小腹,胃里仍有股恶心劲儿在翻腾,吃不下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