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朝生在一处大石头前将背篓放下了,奚临无心去管他做什么,自个找了片草地躺下,枕着双臂,仰头瞧着簇拥枝叶后露出的一圈天。
平心而论,奚临并不情愿留在这里。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不想稀里糊涂在南乌山待一年。只不过刚那群小孩亮着眼睛朝他笑的时候,奚临心里真有一块地方隐隐被打动了。
你来了,花会开。
多会说话啊,小小年纪干传销的一把好手。
他嘴里衔着半截草根,百无聊赖地上下晃着,对着头顶的小片天出神。奚临觉得供灯的人是不是自己根本没差,自己只是个抚慰人心的吉祥物,基本等同于一件人形灯台。他在心底盘算了下,奚光辉说要帮他办休学手续,让他安心在这沉沉性子。学校没什么要紧的事,家里有他没他都一样,也没有女朋友——好像他在哪都没差。
眼前突然有个人挡住了日光,兰朝生低垂着眼皮看他。奚临一愣,把嘴里的草吐出来,“做什么?”
“起来,该供灯了。”
奚临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背上头上沾了许多草屑。兰朝生看得又是眉头一皱,掏出个帕子递给他。
奚临瞅了眼他手里深蓝的布帕,心想兰朝生怎么就突然通人性了。兰朝生说:“弄干净,不敬。”
奚临:“……”
果然让兰朝生通人性还是件十分任重而道远的事,奚临咬牙切齿地接下来,刺了一句:“圣山不是应包容万物吗?”
兰朝生:“供灯时必须要净手净身。”
奚临拿帕子将身上的草屑打去,兰朝生指着河水旁的一块大石头,说:“下次坐去那,草里有虫子,会咬到你。”
奚临:“咬就咬了。”
“不行。”兰朝生说,“有些虫子有毒,会疼。”
“你们这里的人不都是坐在地上的吗?”
奚临将帕子递给他,兰朝生接过来叠好放回自己衣兜里,“我们和你不一样,过来。”
河岸边兰朝生带来的东西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奚临扫了眼,见是些写满了字的纸张和些骨头银铃,那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骨,盘得发亮。奚临蹲在一旁好奇地看,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你要开始跳大神了吗?”
兰朝生将祭祀用的五彩带缠在腕上,没有搭理他。奚临又问:“我很早就想问了,你们真会下蛊?”
“会。”兰朝生冷厉的眼皮一掀,警告似的,“你不听话,我就在你身上下蛊。”
奚临:“……”
听他的意思好像只是句威胁,辨不出是真会下蛊还是诓他的。奚临翻了个白眼,坐在石头上。看兰朝生一言不发地缠好了五彩带,系上银腰带。然后仰着头站着不动了。
“?”此法太高深莫测,奚临半点也看不懂,“做什么?”
兰朝生:“等月亮。”
暮色将沉,天际有几颗晚星若隐若现,月亮已经隐隐现出了个朦胧的轮廓,只等天色再暗些就能完全浮出来。奚临心想这得等到什么时候,紧接着怀里一重,兰朝生往他怀中丢了个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板颇具现代风采的娃哈哈。
奚临:“……”
干什么?郊游来了?
想也知道是从他那个竹篓里拿出来的,里头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惊喜。奚临有点无语,“这是何物啊地主大人,怎么小人从未见过,咱村终于解放了?”
“阿布买回来的,说分给小孩子喝。”
“那给我干嘛?”
兰朝生没理他,但意思也就是让他拿回去喝。奚临说:“谢谢。但我不喜欢这个,回去分给那些小孩吧。”
兰朝生:“我以为你这样外来的山外人,会更喜欢山外人的东西。”
“山外人的东西。”奚临把那板娃哈哈放到一旁,“那我更喜欢山外人的啤酒,下次叫阿布给我带这个回来吧。”
兰朝生没出声,抬头瞧着月亮。奚临看着他心想天狗望月,问他:“你要在这祭祀?”
“嗯。”
“我以为会有个庙。”奚临说,“再怎么也得有个雕像什么的。”
兰朝生:“南乌阿妈不需要那些,山水都是她。”
“只有你一个人祭祀?你们族里其他人不用吗。”
“用。”兰朝生观察着月亮的轨迹,“百年祭礼有三回,你我需要做的是单独的,和他们要区分开。”
月亮完全露出来了,冷清清一轮悬在天上,银白的新月。兰朝生说:“去把灯拿出来。”
奚临不敢多造次,怕毁了仪式被兰朝生直接扔到河里去见阿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竹篓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里头只剩了那盏传说中的灯,奚临拔着篮子往里一看,结结实实被闪了下。
搞得这么隆重真是有道理的,这灯看上去十分有年头了,烛台灯罩,上顶下座每一寸都用串着宝珠的银丝裹着花纹,框子里的罩壁看着像什么动物的牙拼成的,磨得极薄,细密镂空,金丝掐出蝴蝶凤凰,最顶上还坠着许多颗碧绿通透的宝石,品相极佳,价值不菲,像奚临这样的穷光蛋看一眼都是对它的折辱。
奚临抓着篮子的手都有点抖,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将这尊祖宗供起来,磕碰一点他就不用想着回去了,留下来给南乌阿妈陪葬吧。兰朝生半天没听着动静,转头一看见奚临蹲在那半天不动,道:“快一点。”
“这……怎么拿啊?”奚临说,“这东西不应该在博物馆吗,也是我配拿的?”
兰朝生:“月来了,快些,拿起来。”
奚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可是你让我拿的。双手捧着给它供起来了,问兰朝生:“然后呢?”
兰朝生说:“把盖子打开。”
奚临诚惶诚恐地掀起来了。
“跟着我念——南乌阿妈。”
后半句是苗语,奚临完全听不懂,跟着鹦鹉学舌地重复。好在他语言天赋不错,念下来还算标准。兰朝生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教他,“子系兰奚氏,今作祷告。”
奚临念完了,兰朝生再教,“烛灯长明,族氏常在,来佑南乌,日升月明,花开鸟回,百病皆除,灾祸远离,五谷丰登。”
他念一段停一下,等着奚临跟着念。一直到最末结束语,兰朝生说:“兰氏二十一代族长兰朝生新妻,你的孩子,奚临敬告。”
奚临敏锐觉出里头有两个字音很像自己的名字,狐疑看他一眼,不过还是依样画葫芦地念完了。兰朝生说:“点亮蜡烛。”
奚临摸出兜里的打火机,把里头的红蜡烛点亮了。里头烛火猛地窜起,这才叫奚临发现灯罩上的镂空刻着的全是吉鸟蝴蝶,几个吹拉弹唱的苗服小人剪影,渗出暖黄的光晕,将那些花样的剪影映在四周。
他没注意,烛火真亮起来的一刹那,兰朝生神态一松,好像是放下了心。
这灯尘封在祖屋几十年,祭礼前兰朝生拿出来细致擦干净了,只是里头的蜡烛怎么也点不着,叫来寨子里其他人试也同样点不着,都以为是坏了。
还好真能被奚临点着。
奚临很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了声,只觉得映在自己衣裳上的蝴蝶剪影跟真的一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他这头正惊叹着,忽觉后脑勺一痛,是叫兰朝生拔下来了几根头发,往那烛火里一丢,眨眼被烤成股青烟,蜿蜒不见了。
奚临大怒:“有病……”
话没说完,就叫兰朝生淡声打断了,“把灯挂在前头那个弯着的树枝上。”
奚临下意识抬头一看,见兰朝生指得是河岸旁一颗巨大的古枫树,粗壮的枝干弯曲着斜伸过去,从他这边看,好像是个巨人伸长了胳膊要叫出租车似的。
苗族人奉枫树为“生命之树”,他们相信人从树中来,死到树里去。枫木是万物的始祖,枝叶长青,生命就还在延续。苗人先民的灵魂会飞到月亮上去,遥望故土,带给儿孙幸福。等到月初的第一轮新月挂上南乌山的神树梢时,阿妈就睁开了眼睛,听她的孩子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