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月亮隐在云彩里,没什么星星,八月上旬的夜晚很闷热,明天大概会下雨。
庄逍遥很讨厌雨天,空气像鼻涕,潮湿且沉重,他喘不上气。
“遥遥说他不会回来了,要我别等他了……”林衍的本音也偏低,但他平时都会稍微提高声调,此时,则很低,低得模糊听不清:“赵泽芳说的时候,我其实不信……遥遥不是该说,‘你等着老子,老子不回来,你给我守活寡!’……他怎么会,不让我等呢?”
林衍偏头望向庄逍遥,“原来,他觉得,他是伤害我的人啊……”
庄逍遥也看向他。
“他不是啊……”林衍的眼角很长,泪水可以充分凝聚,汇成一颗颗硕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下来,“我骗了他啊……我不是被他强迫的直男……我一直是同性恋啊……”
“有区别吗?”庄逍遥平静地说:“不管你是直是弯,他都强迫了你。即便你原谅了他,他曾经带给你的痛苦和屈辱都是真实的,所以,他必须接受惩罚。”
林衍又不说话了,他就直勾勾地盯着庄逍遥,无声地落泪,汹涌的泪滴把衣领都打湿了。
要杀先杀你……
庄逍遥脑中闪过这句话。
这或许是林衍的戏言,但确实是他宣判自己死刑时,决意用来自裁的刀。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衍的声音平静下来:“房款我会转给你,股权转让协议就当成是废纸吧,我不要……我知道不是你给的,是遥遥给的,那我也不要……”
林衍站直,一步一步走过来。
“我不卖!他强买,我也不卖!”
他把库里南的车钥匙放在花坛边沿上。
“我和遥遥是恋爱关系,就这样,再见。”
林衍说完,没再看庄逍遥一眼,转身走了。
庄逍遥捂了一下额头,他脑子里的装修队本来就日夜不停地施工,这一下砸的,简直里外呼应。
望着月光下林衍渐远的背影,肩膀很平,腰很窄,身体很薄,很清瘦,很迷人的背影。
庄逍遥又舔了舔那颗虎牙,尖锐的齿刃割着舌尖。
他……确实不要林衍了。
但确实还想操!
“我真是个垃圾啊!”庄逍遥苦笑。
不过现在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他掏出手机拨打赵泽芳的电话,很快接通。
“你在哪?”
赵泽芳:“我在公司加班呢!”
庄逍遥抬手看了眼腕表,八点半,我都没上班,你他妈加什么班?
“等着。”
他拿起库里南的车钥匙,直接回了逍遥集团。来到市场部,果然看见赵泽芳坐在他办公室门口自己的工位上敲键盘。
见他来了,赵泽芳赶忙迎上来,“大遥,庄董怎么样了?哎——你额头怎么了?”
庄逍遥垂眼看着赵泽芳。
“为什么和林衍说,我不会回来了?”庄逍遥的语速很慢:“我没有说过这句话,我只让你把文件给他,告诉他好好生活,有麻烦可以找你联系我,再无其他,你为什么要说多余的话?”
“……”赵泽芳露出惊慌的表情。
庄逍遥死死盯着赵泽芳。
他记得赵泽芳开的是一辆奥迪,该保养了,要是刹车失灵冲入涨水期的河里可是会溺毙的……
他记得赵泽芳很喜欢喝珍珠奶茶,要是喝的时候不小心珍珠吸进气管里可是会窒息的……
他还记得,十来岁的赵泽芳经常跟在他身后,从来不曾出卖过他。
其他小伙伴总是很“倒霉”,今天摔断腿一个,明天烫伤一个,后天食物中毒一个……只有赵泽芳一直拥有他给予的幸运。
赵泽芳是他聪明时试探出来的可以信任的人,所以他托付赵泽芳去处理林衍的事,在赵泽芳察觉自己的变化时也没有隐瞒。
但如果赵泽芳不值得信任——他会非常愤怒,愤怒到,想把自己失败的试探结果毁掉的程度。
“大遥,你是……逍遥吧?”赵泽芳的眼里突然放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拉小提琴,然后你把琴送给了我……你说以后再也不拉小提琴了,之后你果然不会拉了……我……我一直等你回来……”
卧槽……
怎么还有这么个破事?
庄逍遥脑子里的装修队已经开始上电钻了。
可能是他“离开”时还不到二十,根本不懂人性,他这次“回来”,越来越发现,人心是很难掌控的东西。
不管是赵泽芳的,还是……
不过话说回来,那时他们也就十岁吧,这小子也太早熟了吧?
他们玩在一起的六年,虽然他有时是真傻,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装傻,居然完全没发现赵泽芳有这个心思。
“逍遥,我……”
“小芳!”庄逍遥打断赵泽芳要出口的那句话,“你可能误会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叫‘逍遥’的独立灵魂。”
赵泽芳那急切的,压抑多年的情感呼之欲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我一直是大遥,也一直是逍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所以不会回来,你等的人,不存在。”庄逍遥说完,重重一掌拍上赵泽芳的肩膀,力道大得直接把他拍坐下。
余光瞥见电脑屏幕,赵泽芳正在写报告。庄逍遥昨天正式调入市场部,李坦图交给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这个无关紧要的市场数据分析报告。
“别加班了,别做多余的事,我希望你还是那个我能信任的人,如果不是了,趁我……你自己消失。”
庄逍遥说完,转身便走。
回到老宅已快十点,庄垂云和庄扶摇正在吃晚饭。
庄家大概基因里就是瘦子,庄家三姐妹都很爱吃夜宵,也不节食,但从未发胖过。
庄垂云皱了皱眉:“遥遥,你的头怎么了?”
“哎呀——撞铁管子上了!”庄逍遥大声哼唧。
他个子高又愚蠢鲁莽,经常撞到门框横梁,姐姐们都见怪不怪。
“爸爸醒了吗?”庄扶摇问:“你和林——”
“没有,一直在睡,过了探视时间护士就把我赶出来了!”庄逍遥粗声粗气,和往日没有不同。
“吃饭了吗?来吃点吧!”庄垂云招呼他。
庄逍遥本来不想吃,但他今天只吃了一餐,这么下去身体撑不住……他看了看菜色,有几样还行。
帮佣阿姨也劝:“二少爷,吃点吧!做了你最爱吃的清蒸狮子头。”
庄逍遥坐下来。
他不爱吃清蒸狮子头,他不爱吃任何东西,但清蒸狮子头确实能吃几口,因为不用嚼。
他吃了一小碗饭,一个狮子头,就放下筷子:“饱了,我上楼了。”
庄垂云说他:“那么大个子吃得还没有林林多,你看你都多瘦了?”
“在外面吃过了!”庄逍遥不多说,一步两三个台阶地上楼,一进卧室就锁上门,冲进卫生间,扶着马桶呕吐起来。
那一碗饭一颗狮子头,还没等消化就被他吐了个干干净净。
“操操操!”
庄逍遥暴躁地捶着地板,为什么——为什么脑子回来了厌食症也会回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跟着智商一起回来了!
他捂着头,电钻正穿过神经,钻头在纤维里疯狂搅动,身体不受控地发抖。
无数残忍的念头,恐怖的画面在脑海里出现。
他手脚并用爬出浴室,爬到床头,从保险箱拿出一瓶针剂,注射器取药,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对着大臂扎了下去。
针头刺破皮肉,药物进入肌肉,紧绷的神经得到松解,随之而来的,是地心引力千百倍的增长。
他跪在床边,脊椎弯折,意识昏沉,心跳放缓,灵魂正一片一片从身体里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