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为义呷了一口酒,晃了晃酒杯,似乎在酝酿措辞,冰球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季琅看见他抬起的左手手腕上,那根曾经属于孟匀的手绳已然消失。
“今天去见了闻兰晞。”傅为义慢慢地说。
又是因为孟尧。季琅恨恨地想。傅为义自己发现了吗?他多少次因为孟尧产生了情绪波动,改变了自己的安排。
那根手绳呢?该不会是也给孟尧了吧。
孟尧到底特别在哪里?季琅真想划花他那张脸。
“我和你说过闻兰晞为什么忽然对孟尧下手吗?”傅为义问季琅。
季琅摇摇头。
“因为闻兰晞觉得他其实是孟匀。”
傅为义的语气仍旧是和缓的,却如同一根刺,扎进季琅的脑中。
“闻兰晞觉得他是......孟匀?”
季琅竭尽全力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有意思吗?”傅为义笑了一声,“妈妈认不出孩子。”
傅为义说的后一句话,季琅事实上没有听清楚。如果那个该死的人真的回来,季琅还能等到得到傅为义的那一天吗?
死了八年傅为义还记挂着他,要是真的活过来,恐怕傅为义会立刻把戒指从中指套到无名指。
“嗯?”
季琅猛然恢复神志。
“啊。”他说,“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很可怕吗?”
“我还以为......闹鬼了。”
傅为义笑了一声:“我是无神论者,你别说这么傻的话。”
“我在想,是不是空难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今天我让孟尧打扮成孟匀的样子,想诈一诈闻兰晞。”
“她是被吓到了,但很快就又......母慈子孝。我没法分辨真相到底是什么。”
“孟尧出去之后闻兰晞就又开始发疯,说什么她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明摆着在耍我。我在想,要不要想办法把她弄出医院,让艾维斯审审她。”
季琅安静地听着,在极度的恐慌中强迫自己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个最合理、最能打消傅为义疑虑、也最能将最差的可能彻底钉死在棺材里的解释。
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沉思,他说:“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孟尧,但是闻兰晞想让你以为他是孟匀,以后善待他?”
“闻兰晞一向心狠手辣,”季琅的声音冷静下来,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分析口吻,“为了保住他唯一的儿子,演一场戏来为他铺路,让你以为他是孟匀,让他能后半生高枕无忧,这样断尾求生的事,她完全做得出来。”
听起来,是一种傅为义没有想到的,同样能解释通的可能。
但他想起在河边找到孟尧时他的惨状和医生的诊断,那份以命相搏的惨烈,是演不出来的。
若是没有被一根枯枝勾住衣服,孟尧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地底下,这对母子真的会以生命为赌注,下这样的险棋吗?
他本不该如此苦恼,这样的谜团,本该像处理掉所有麻烦一样,不管骗没骗他,都直接处理掉,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可这偏偏和孟匀有关,而傅为义也偏偏想和孟尧玩一玩。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希望某个答案才是“真实”。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你说的,确实有可能。”傅为义对季琅的猜测表示了认可。
“不过,我也已经想过了,不管他是谁,在我这里,他都只能是孟尧。”说话时,如同裁决。
季琅有些不解地看向傅为义。
或许是为了对自己强调,傅为义难得耐心地向季琅解释:“如果他是孟匀,那么我不就成笑话了?”
“死了就是死了,活过来干什么呢?”
季琅忽然就笑了,他几乎无法忍住,憋得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刚才到底再害怕担忧什么?这才是傅为义。
自我,薄情,冷漠到称得上残忍。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所有的怀念,抹去粉饰,真面目是对所有物被毁的仇恨。
他所珍爱的,从不是孟匀这个人本身,而是被他当做所有物的那个孟匀。
视为珍宝的所有物被他人打碎,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冒犯。
对孟尧的所谓“恨”与报复,本质上是为了重新宣告和夺回自己的掌控权,惩罚那个冒犯了他的人,方能维护他不可侵犯的自尊。
孟匀又算什么呢?他只是死的是时候,才能得到傅为义的哀悼和怀恋。
若是他活过来,还试图挑战傅为义的掌控,尝试利用他......
白月光就不再是白月光了。
“笑什么?”傅为义挑眉,“季琅,你是在笑我吗?”
“没有没有。”季琅见傅为义没有生气的意思,不再忍着,笑倒在他的肩上,一边笑一边和傅为义说:“我就是松了口气。”
“我还担心你会在意这件事,影响心情呢,现在我就放心了。”
傅为义似乎不太相信,说:“是吗?”
季琅趁他没把自己推开,往他脖颈处凑了凑,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才又退开一些:“天地可鉴,我哪里敢笑你。”
傅为义笑了一声,捏着季琅的脸颊把他推开,说:“头发蹭的我痒死了。”
“你这么一靠,我回去又要被孟尧说。”他抱怨。
“说你什么?”季琅问。
“我每天回去他都要闻我身上有没有粘别人的味道,简直像我养的狗。”傅为义解释。
“养的狗”?
季琅立刻警觉起来。
傅为义养的狗明明只有季琅。
他故意又往傅为义身上靠,说:“你还怕他管啊?”
而后他看见了傅为义颈侧未消的——吻痕。
季琅脸上的笑容凝固,他问:“阿为,你又谈恋爱了啊?怎么这次我都不知道?”
“嗯?”傅为义说,“没有。”
“那你这里怎么有......吻痕?”季琅问,“不像是虫子咬的,都这么冷了还会有虫子吗?”
傅为义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冷了冷,问季琅:“哪里?”
季琅点了点靠近后颈的那片粉红,说:“这里,你估计看不到,是谁胆子这么大,敢给你留这个。”
傅为义不喜欢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季琅知道。
尤其是这种能被看到的位置。
他伸手碰了碰季琅触碰的地方,先没说话,拿酒杯冰了冰季琅的脸颊,说:“你还挺眼尖。”
季琅被冰的缩了一下,殷切地说:“所以是谁?要不要我帮你教教他?”
“这个人你恐怕教不了。”傅为义说,“我都没法教他。”
“谁?”
傅为义冷哼一声,说:“家里那个道貌岸然的人。”
“......周晚桥?”
在料理季家的事情,季琅有些日子没仔细看傅为义房间的监控,多是疲惫至极时点进去看一眼,就匆匆退出。
难道是周晚桥夜探傅为义房间的事情,终于被发现了?
“真有意思,他竟然......想睡我。”傅为义说,“还想在上面。”
这点季琅早已知晓,毕竟他自己也一样,当然能够分辨。
不过他还是惊讶地睁大眼,配合地问:“是吗?他真敢想。”
傅为义拿出手机,递给季琅,说:“你拍一张。”
“我回去问问周晩桥。”
季琅想知道周晩桥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的这个痕迹,他非常非常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