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看几出著名的中国古典悲剧。
《窦娥冤》的力度人所共知。这出戏的力学结构,是狂暴的外力对于一种柔弱之力的反复威压。柔弱之力没有处于主动地位,没有采取积极行动,但是,当狂暴之力的威压一次次降临时,柔弱变成了柔韧,显示出了撞击的力量,并在撞击中迸发出悲剧美的火花。倘若柔弱之力在第一次撞击中就被粉碎,或者反过来,柔弱之力由于某种特殊因素竟一下子化弱为强,压过了强暴之力,那么,这出戏的力度就远远不逮了。
另一种力学结构与之相反,不是强暴的外力反复侵凌柔弱之力,而是强暴的外力遭到了刚毅之力的主动进攻。《赵氏孤儿》便是一例。尽管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家家破亡,如果强暴的外力未遇撞击,在戏中仍然显不出力度。于是,我们看到,强暴之力长高一寸,刚毅之力也长高一寸,强暴到了极点,刚毅也到了极点。两方面都拼将自己的全力来进行最高等级的撞击,因此响声特别震耳,火花特别耀眼。
一般说来,强暴外力反复欺凌处于被动状态的柔弱之力,观众的感受重于悲;反之,强暴外力遭到了刚毅之力的抗击,观众的感受重于壮。因而《赵氏孤儿》总的说来要比《窦娥冤》壮烈。
当然,并不一定是撞击之力越硬,戏剧的力度越高。狂风吹弯柔枝而难于使其断,其力度,未必小于二石相撞。
《桃花扇》中正、邪、内、外两种冲撞力量都非常深厚而典型。让一个复社名士既代表正义,又带出了一个上层社会;让一个秦准名妓既代表美好,又带出了一个更广的社会面。又让他们恋爱相与,把美好和正义之力集合到了一起,同时也把冷漠和邪恶之力集合到了一起。总之,孔尚任把两种牵连硕重的大力拉到了撞击的最近点上,成了大规模的历史冲撞的象征和具体化。正义美好之力一时不及石地坚硬,于是伤残流血——这正是悲剧性的力学结构的典型体现。
如果有兴趣替上述这些戏剧画出力学结构的图谱,那么,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些线条:《窦娥冤》以好几条粗硬的外力线冲击着一条细软而有韧性的主力线;《赵氏孤儿》的主力线和外力线都是直线,主力线的箭头昂然指向外力线;而《桃花扇》,则是两个上尖下阔、包含深厚的箭头的宁静对峙。
为戏剧作品勾勒力学结构的图谱,并不是一种形而上的理论游戏,恰恰相反,是对观众感知可能性的一种描述。广大观众的群体感知总是粗线条的,因此一台戏最终留给他们印象的不是主题思想和艺术细节,而是力学结构和人物形象。相比之下,力学结构更是一种难以捕捉的粗疏存在,除了感知,很难由其他途径把握,因此,很少被剧评家们论及。很多剧评家是不在乎感知,更不在乎广大观众的感知的,因此他们的眼中和心中,都没有戏剧的力学结构。
其实,广大观众粗线条的感知是一种健康的审美心理反应,戏剧作品的力量和气度都由此而生。没有力度感知的作品,和不被人们感知的“力度”,都没有理由出现在千万观众之前。
真实感使观众对演出产生信赖,就像握住了扶手;力度感知又使观众获得驱动力,愿意跟着剧情往前走。于是,审美心理活动开始产生积极的指向和集中,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说的注意。
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这对艺术来说是起码的要求,但又使多少艺术家为之而煞费苦心。很少有哪一部戏剧作品或哪一位演员完全不能引起观众的注意,但也很少有戏剧家能够从容娴熟地在适当的时候引起观众注意,得心应手地把这种注意延续到一定的长度,又能在必要的时候如庖丁解牛一般把观众的注意力进行分配和转移。
戏剧家的一生中,要花费很多精力与观众的注意力周旋。一个长达数小时的剧情,要吸引住成百上千各种各样的观众,是一场艰辛、激烈的心理搏斗。
一 注意力的引起
任何艺术作品要产生效果,都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力为前提。布鲁克说:“观众们看戏时聚精会神,非常安静,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们的注意力多么集中。剧场里笼罩着这样一种气氛,使得演员们感到,似乎有一束明亮的光照亮他们的演出。”(彼得·布鲁克:《僵化的戏剧》。)
虽然观众是来看戏的,但观众厅本身也充满了容易分散注意力的因素。一定要有一种力量,足以使不同的观众都能摆脱种种干扰。更重要的是,这种力量一定要尽可能早地发挥出来,即力求在戏一开幕就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住。戏开幕之后,严格说来,一切不能引起观众注意的段落都应该删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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