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注意力与故事结构
观众注意力的张弛节律和分配方式,是故事结构的基础。故事结构,是艺术家对于观众注意力的一种设计。
故事结构的完整性,是艺术家对观众注意力的许诺和践约。
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作家锡德尼在他的著名论文《为诗一辩》中曾提到这样一个故事:由于战争,特洛依王把自己的幼子和大宗财宝送到塞莱斯王那里。几年之后,特洛依王身亡,塞莱斯王为了贪图那大宗财宝,把小孩杀害了。正巧,小孩的母亲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尸体,她很快就用计策报了仇。显而易见,锡德尼说的这个故事是欧里庇得斯的一出悲剧的题材。锡德尼说:“我们的一个悲剧作家会从什么地方开手写这出戏呢?就从送小孩开始。于是他乘船过海,进塞莱斯,如此过了不知道多少年,走了不知道多少地方。但是欧里庇得斯从哪里开始呢?就从发现尸体开始。”(锡德尼:《为诗一辩》。)欧里庇得斯所采取的是紧凑的戏剧性结构。欧里庇得斯力图把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最易激发他们兴趣的片断之上,而在这一故事中,小孩的母亲为儿子复仇的一段显然是最佳段落。漫长的前史,既然不足以吸引观众,那就让它们作为回叙交代出来。
注意所包含的实质性内容或指向,也规定着戏剧结构的不同方式。心理学认为,注意并不是一种纯粹独立的心理过程,它包含着感知、情感、理解等心理活动,或者说,是这些心理活动的共同特征。因此,当注意以不同的心理活动为重点内容的时候,结构方式也会相应而异。要求戏剧整齐划一地推行某种“最佳”结构方式,完全违背了人们心理活动过程的丰富性。
观众的注意力与故事结构的关系,决定了一切成熟的戏剧、电影、电视剧的编剧、导演,必须是讲故事的高手。他们的叙事能力,是连贯其他艺术能力的基础能力。具有叙事能力,其他能力都能被激活;缺少叙事能力,其他能力都提挈不起来,成为未经串络的散珠碎玉。叙事能力即讲故事的能力,也就是根据对观众注意力的预测而营造情节、结构的能力。离开了这个心理学依据,也就无法真正明白艺术作品中故事、情节、结构的由来。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把情节、结构的重要性置于众多艺术因素之前。但是直到今天,中国艺术家最缺少的艺术能力,还是叙事能力。
如前所述,注意并不是一种纯粹独立的心理过程,而是各种心理活动的指向和集中。实际上,审美过程中的各项心理活动都是交叉重叠的,很难截然分割开来。那么,在这些心理活动中,最具有黏合性的因素是什么呢?是情感。
美学家李泽厚认为,“情感不但是审美的动力,而且审美也最终呈现为一种特定的情感感受状态”。(李泽厚:《美学的对象与范围》。)一切艺术门类的审美过程都大致如此,戏剧也不例外。欧洲的启蒙主义者们认为,戏剧的至高意图是感动,任何偏见都无法抵拒观众在剧场中产生的情感。(莱辛的《汉堡剧评》和狄德罗的有关论述中都有过类似的意见。)
一 戏剧情感的特点
戏剧情感具有各别体验性和充分外显性这两方面的特点。
先说各别体验性。
戏剧情感,最初成型于剧作家笔下。俄国诗人普希金写道:“在假定情境中的热情的真实和情感的逼真——这便是我们的智慧所要求于戏剧作家的东西。”(普希金:《论人民戏剧和波哥亭的剧本<玛尔法·波沙特尼察>》。)普希金在这里提出的是对剧作家情感表达方式的基本要求,即在每个假定情境中的情感真实。
当普希金写诗的时候,情感是直接流泻出来的,但写剧本却不能。剧作家必须把自己的基本情感收敛住,使之隐秘地渗透在作品中,作品呈现的,是各个剧中人在各个假定情境中的情感形态。这一点,写惯了抒情诗的普希金最为敏感,因而有资格指出剧作家情感表达的特殊性。
契诃夫把这个问题说得非常简练:“要把别人写成别人,不要写成自己。”(安东·契诃夫:《对剧作家进一言》。)
李渔的说法更为直捷:“说何人,肖何人。”(李渔:《闲情偶寄》卷一。)
然而,戏剧又不是客观画像,所谓“写成别人”、“肖何人”,就是要求剧作家对角色进行逐一的情感体验。
李渔解释说:
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李渔:《闲情偶寄》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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