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墨里·施瓦兹的最后一课是一首安魂曲,是追思自己一生时的弥撒。这是隆重的仪式,也是安息的理由。就像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若诸位不嫌,我愿意在此抄录《德意志安魂曲》的歌词,这些精美的和安抚心灵的诗句来自马丁·路德新教的《圣经》: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流泪撒下的种子,必欢呼收割。那带着种子,流着泪出去的,必定欢喜地带着禾捆回来。
温和的歌唱是《安魂曲》的第一乐章,这是对生者的祝福,也是在恳求死者永远的安息。接着第二乐章的合唱升了起来:
因为凡有血气的,都如衰草,所有他的枯荣,都如草上之花。草会凋残,花会谢落。弟兄们哪,你们要忍耐,直到主来。看哪,农夫耐心地等待着地里宝贵的萌芽,直到它沐到春雨和秋雨。
第二乐章是一段《葬礼进行曲》,阴沉和晦暗的乐句似乎正将全曲带向坟墓,可是它的结束却是狂欢:
永恒的欢乐必定回到他们身上,使他们得到欢喜快乐,忧愁叹息尽都逃避。
第三乐章是男低音与合唱的对话:
主啊,求你让我知道生命何等短促。你使我的一生窄如手掌,我一生的时日,在你面前如同虚无。世人奔忙,如同幻影。他们劳役,真是枉然。积蓄财宝,不知将来有谁收取。主啊,如今我更何待!我的指望在于你。我们的灵魂都在上帝的手上,再没有痛苦忧患能接近他们。
第四乐章回到了温和的田园般的合唱:
耶和华啊,您的居所令人神往!我的灵魂仰慕您;我的心灵,我的肉体向永生的神展开。
第五乐章是女高音与合唱之间的叙事诗一样的并肩前行。女高音反复吟唱“我要见到你们”,而合唱部唱出“我会安抚你们”:
你们现在也有忧愁,但我现在要见到你们,你们的心就会充满欢乐,这欢乐再也没有人能够夺去。你们看我,我也曾劳碌愁苦,而最终却得到安抚。我会安抚你们,就如母亲安抚她的孩子。世上没有永久存在的城市,然而我们仍在寻找这将要到来的城市。
第六乐章男低音与合唱的对话再次出现: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而是一切都要改变。就在一瞬间,在末日的号角响起的时候。因为号角要吹响,死人要复活,成为不朽,我们都要改变。那时《圣经》上的一切就要应验:“死亡一定被得胜吞灭。”死亡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就是荣耀、尊贵和权柄,因为你创造了万物,万物因你的旨意而创造、而生息。
第七乐章是最后的合唱,是摆脱了死亡的苦恼之后的宁静:
从今以后,在主的恩泽中死亡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平息了自己的劳苦,他们的业绩永远伴随他们。”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七日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在很多年以前,一个不为人们所知的普通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工人,在汉城的繁华之地引火自焚。他在临死之时表达了感人肺腑的遗憾,他为自己没有获得更多的教育而遗憾,他说他多么希望有一个大学生的朋友,一个学习法律的大学生,来帮助他们工人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利。
这个朴实无华的人点燃的自焚之火,此后再也没有熄灭。韩国的知识分子和大学生们,他们在政府提供的较好待遇下平静地生活了很多年,因为这个普通工人的死,他们开始扪心自问:什么才是人民的权利?什么才是民族的前途?这个工人焚烧自己生命的烈火,蔓延到了无数韩国人的心里,点燃了他们的自尊和他们的愤怒。于是这个热爱歌舞的民族开始展示其刚烈的性格,从光州起义到席卷整个80年代的学生运动,人民一点一点地从政治家的手中要回了自己的命运。
这时候我正在中国度过自己的青年时期,从报纸上和黑白的电视里,我点点滴滴地了解到了这些。当一个又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韩国青年,或者引火自焚或者坠楼而死,以自己血肉之躯的毁灭来抗议独裁政治。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什么叫震惊,想想自己此刻的年龄;想想自己刚刚走上人生的道路,此后漫长的经历正在期待着自己;想想自己每天都在生长出来的幻想,这样的幻想正在为自己描述着美丽的未来。我知道那些奔赴死亡的韩国同龄人也是同样如此,可是他们毅然决然地终止了自己的生命,终止了更为宝贵的人生体验和无数绚烂的愿望。他们以激烈的方式死去,表达了他们对现实深深的绝望,同时他们的死也成为了经久不衰的喊叫,他们的声音回荡在他们同胞的耳边,要他们的同胞永远醒着,不要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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