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四海之内皆兄弟,那么,孔子对友谊的理解,必定是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不同的职业、出身、学养,不同的地域、方言、习俗,不同的表情、行为、脾气,都在覆盖的范畴之内。这中间,当然也包括对友谊的信号反应得特别迟缓、滞塞、漠然的那一族。
不同的反应,既有主观因素,又有客观因素,即使排除了这些因素,也不会变成同一的人。但是只要记住,我们都是兄弟,那就可以了。不同,正证明是“兄弟”而不是“自己”。孔子在另一处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意思。
至此可以明白,日常友谊可以无限扩大,并由实用等级上升为信仰等级。
这种用汉语说出来的信仰,在世界上弥足珍贵。请想一想,四海之内,没有异教徒,没有十字军,没有种族隔离,没有文明冲突,没有强权对峙,没有末日平衡,只是兄弟。为什么是兄弟?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家。
这种信仰,与墨子的“兼爱”、孟子的“利天下”等理念连在一起,成为中华文化的一种宏大隐脉,虽不时时显露,却也未曾失去。偶尔一见,总会感动。
整个大地都是友谊,但偶尔,静下心来,还会悬想梦中的高山流水。极度宽泛的“常谊”和极度稀少的“至情”遥相呼应,互济互补,组合成中国古代君子完整的友谊哲学。
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为什么还需要孤影缥缈的“俞伯牙”和“钟子期”?可不可以忘记他们?
可以。但是,也应该允许有人记得。
这就像,大批年轻写手可以天天文思泉涌、文笔滔滔,却也会有几个,心底藏下了《诗经》和《楚辞》。藏下了也未必实用,却会偶尔出神遐想,悄悄地开拓了人格领土。
无论是“至谊”还是“常谊”,都让人感到温暖。但是,正如本文开头所说,友谊之道,还是充满了沼泽和陷阱。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中最伤心、最郁闷的经历,至少有一大半,与友谊有关。
因此,向来被认为是“安全地带”的友谊,其实也是“危险地带”。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世间除了高雅的至谊、广阔的常谊之外,还有一种友谊,既不高,也不广,却有点甜,有点黏,有点稠。借用庄子的说法,可称之为“甘谊”。
处于“甘谊”之中的朋友,既可以称之为“蜜友”,也可以称之为“密友”。两个差不多的字,道出了其间的特性。
这种朋友,范围不大,交往很多,并不在大庭广众中搂肩拍背,而是带有一点心照不宣、微微一笑的“隐享满足”。他们彼此信任,遇事相商,无事聊天,经常愿意愉快合作,一起做一点事情。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种朋友之间。
这种朋友常常遇到几个陷阱。
(一)体己的陷阱。
既然是密友,一见面就把门关起来,泡好两杯茶,亲切地看看对方,说一些“体己话”。体己,也就是知心、私密、不为人道。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的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这种话语系统和价值系统,既确证着亲切,又埋下了危险。
与“他人”和“众人”相脱离,很可能同时也脱离了公道。小事脱离公道倒也罢了,如果事情比较大,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如果怀疑的目光很有韧性,那么,情况就很难乐观。外面的怀疑,很可能向内渗透。结果如何,无法预计。
(二)功用的陷阱。
上文说过,“至谊”不具有实用性,“常谊”具有实用性。而人们对于“甘谊”的期望,就不止于寻常的实用性了。
“甘谊”直通一种无所不能的心理逻辑:“这么好的朋友,什么事不好办?”“有任何麻烦都说一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谁跟谁啊?”……
不切实际的互许,埋下了不切实际的互盼。
事实上,这种互盼多数落空,而落空的结果,总让人伤心。
亲密朋友之间,可能还存在着一起分享权力、财富、名声的潜在心理。一旦发现无法分享,便心生怨隙。条条怨隙的积累,很可能产生悲剧的结果。
西哲有言:“何为真友?各无所求。”
这话说得有点过头,但其中也蕴藏着一番深意:友谊的最珍贵本性,与实用无关。可惜在很多人心目中,如果剥除一切实际功用,友谊就不存在了。
(三)暗箱的陷阱。
“甘谊”之中,又存在着另一个重大误会。总觉得朋友之间一切都能互相理解,因此不必清楚说明,一说就见外,一说就生分。结果,友谊就成了一只“温暖的暗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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