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二日下午,我应邀到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演讲。图书馆根据当地华文读者的要求,给我出了一个题目:写作的脚步。意思很明白,要我着重讲述历险数万公里边走边写的体会。我觉得那些体会都已经写在书里了,不必重复,而我当时最想在国际场合讲述的,是中华文化的集体人格。因此就与他们商量,把讲题改成了“君子的脚步”。
后来在哈佛、耶鲁、马里兰等大学巡回演讲,也是围绕着这个课题。在哈佛演讲后,我与该校几十位退休的华裔教授座谈了两个晚上。他们一致认为,以“君子之道(2)”为入口来讲述中华文化,是一个很好的思路。波士顿森林别墅中的美好夜晚,大家一边喝茶一边畅谈着“古之君子”,真是愉快。
我现在有关君子的论述,就是在那些演讲后整理的部分书面资料。
回想那天在国会图书馆演讲时,一位副馆长热情地说,我是他们历来邀请的演讲者中第一位中国大陆学者。在我之前,只有一位高官去过。因为是第一位,图书馆在演讲前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那就是,由图书馆的亚洲部主任和另一位官员,推着一辆金属架的运书车,绕场一周。车上,全是他们馆藏的我的著作。运书车推过的通道两边,听众们排排起立,以目光迎送。这场面,让我有点感动。
运书车最后终于推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看,立即与同去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妻子轻笑了一下,便用手指竖放在唇前。这是因为,车上有很大一部分是盗版书,但妻子希望我不要当场说破。
之前在美国的很多华文书店也看到过不少我的盗版书,还有一些署着我的名字却无一字出于我手笔的书,应该叫伪版书。一看就知道,全都出自我们国内。真不知道那些神通广大的盗版集团如何打通了海外的管道,居然把美国的国会图书馆也给骗了。
比盗版和伪版更严重的是,多数外国人对中国文化也处于普遍的误读状态,其中包括不少学者。其实,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误读。
这就像一个人,如果无法讲清楚自己是谁,那么,不管做什么事,对人对己都会是隔阂重重。因此,古希腊神庙墙壁上刻的那句哲言,永远让人惊悚:“人啊,认识你自己!”
我说过,欧洲文艺复兴千言万语,其实只是轻轻问了一声:“我是谁?”此问一出,大家都从中世纪的长夜中苏醒,霞光满天。
前论
一、最后一级台阶
文化有很多台阶,每一级都安顿着不同的项目。那么,最后一级是什么呢?
当然,最后一级不是名校,不是博士,不是教授,不是学派,不是大奖,不是国粹,不是唐诗,不是罗浮宫,不是好莱坞……
很多很多“不是”。但是,它们每一项,都有资格找到自己的文化台阶,拂衣整冠,自成气象。它们很可能把自己看成是最后目标、最高等级,但实际上都不是。而且,它们之间,也互不承认。
世界各国的学者们,常常也在这么多文化项目间比轻重,说是非。意见总是吵吵嚷嚷,直到听到了一种声音,情况才发生一点变化。
这种声音说,文化的终极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
例如,中华文化的终极成果,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复兴中华文化,也就是寻找和优化中国人的集体人格。
这也可以看作是文化的最后一级台阶。
首先以现代学理指出这个台阶的,是瑞士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他曾经追随过弗洛伊德有关“无意识”、“潜意识”的研究,但又摆脱了其中的各种局限,认为只有“集体无意识”即集体人格才有普遍意义。对此,学术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比喻:弗洛伊德找到了大海波涛下的暗礁,而荣格,则找到了暗礁下的海床。
更重要的是,荣格指出,“集体人格”并不是形成于当代人们的有生之年。最早的种子,可能在“神话”中就播下了。每个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话”,后面还会引发出很多“小神话”,这就是荣格所说的“梦”。
神话和梦,都会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方式成为一个民族的“自画像”(self-portrait),反复出现在集体心理活动中。
这一来,“集体人格”就具有了长期稳定的象征意义。照荣格的一个漂亮说法,成了“有故乡的灵魂”。
顺着这个思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也是有“故乡”的。那“故乡”,首先是神话,例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等等。每一个中国人的灵魂深处,都埋藏着这些遥远的“故乡”。当然,神话只是起点,“集体人格”的原型建立,是一个复杂的人类学工程。对于一般人来说,只须明白,文化的最后一级台阶,就是为灵魂找到故乡,或者说,找到有故乡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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