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前任官员一笑,说:“有可能比原来更加宏大。”
“比原来更加宏大?”我有点好奇。
“原来的格局,虽然不小,但还是受着职务、权力、人际关系的重重束缚。进了监狱,这些束缚全都没有了,反而可以想一些人生的根本问题,想一想凶吉祸福、是非善恶、轻重虚实,产生了一种被剥除后的宏大。”他说。
他这番话,实在说得很好。不错,只要换一个方位观察就能发现,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无形的“高墙”和“铁窗”,因此也可以称之为“另类监狱”。不必说这位前任官员提到的“职务、权力、人际关系”了,即便是官僚体系之外的普通民众,也整天为小小的名利而折腾得筋疲力尽,所以中国古语中有“名缰利锁”这种说法,完全把名利看作了捆押罪犯的缰绳和锁链。只不过,这种“罪犯”是自任、自判、自惩、自押的,明明做了“罪犯”还在街市间洋洋得意。
这位前任官员还把自己所获得的健康心态,传播给了其他监友。常有一些官员犯事入监后哭哭啼啼、捶胸顿足,他就轻轻地站到他们面前。终于,哭声变成了惊口叫:“部长,你……?”
“要算官职,我在外面比你大得多吧?我都那么平静,你还闹腾什么?”
这样的劝说,效果当然很好。
后来,监狱管理部门只要遇到那些过度抑郁的犯人,就会请这位前任官员出来“做思想工作”。
据他自己说,他在里面的一番番开导,比原来在礼堂里给上千人做报告,水平高多了,效果也好多了。
这我相信。
我那篇《为自己减刑》的文章,主要分析了“监狱外的监狱”。这是因为,我当时对读者的设定是在监狱之外。
对于“监狱外的监狱”,除了前面所说的“名缰利锁”外,还有很多形态。因此,我要抄录那篇文章里的诸多分析——
真正进监狱的人毕竟不多,但是我们经常看到,很多人明明没有进监狱却把自己关在“心造的监狱”里。
昨天我在公共汽车上见到一位年轻的售票员,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非常不喜欢这个职业。懒洋洋地招呼,爱理不理地售票,时不时抬手看着手表,然后满目无聊地看着窗外。我想,这辆公共汽车就是他的监狱,他却不知刑期多久。其实他何不转身把售票当作“棋谱”呢,满心欢喜地让自己投身进去,再释放出来。
对有的人来说,一个仇人也是一座监狱。仇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层层铁窗,天天为之而郁闷愤恨、担惊受怕。有人干脆扩而大之,把自己的嫉妒对象也当作了监狱,人家的每项成果都成了自己无法忍受的刑罚,白天黑夜独自煎熬。
那天晚上,他读了一篇同行的文章,狂嫉不已,彻夜失眠。于是,那夜的卧室,就成了监房,而且是芒刺满床的虐囚监房。
听说过去英国人在印度农村抓窃贼时方法十分简单,抓到一个窃贼便在地上画一个圈让他待在里边。抓够了数字,便把他们一个个从圆圈里拉出来排队押走。这真对得上“画地为牢”这个中国成语了,原来,这个成语概括了一种普遍的负面生态。我确实相信,世界上最恐怖的监狱并没有铁窗和围墙。太多的人,都自愿地充当了印度农村的窃贼。而且,那些圈不是英国人画的,全是他们自己画的。
人类的智慧可以在不自由中寻找自由,也可以在自由中设置不自由。环顾四周多少匆忙的行人,眉眼带着一座座监狱在奔走。
舒一舒眉,为自己减刑吧。除了自己,还有谁能让你恢复自由?
说完了“监狱外的监狱”,我要回过头去,再与监狱里的朋友们好好聊聊。
我不想训诫,也不想安慰,更不想具体辨析案情。这些事,早就有很多人为你们做了,而你们各自的情况也很不相同。我只想从“大历史”、“大文化”的背景上,谈谈监狱这件事。也许,能帮助你们获得较高层次的文化慰藉。
人类走出原始丛林,摆脱动物生态,有一系列关键步伐。例如,发明工具、开始种植、下树居住、学会用火,等等。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建立秩序。建立秩序的主要办法,是自我惩罚。
人类,因懂得了自我惩罚而走向了文明。法制,就是这种文明的必然果实。
读过我的《行者无疆》吗?我在那本书里写道,横行不羁的北欧海盗为了互相之间的利益冲突而设定了最粗糙的裁决方式。这种裁决的效果,就看惩罚的力度。于是我们看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北欧终于成了世界上最讲究文明秩序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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