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道(40)

2025-10-10 评论

新加坡的首席戏剧家郭宝昆先生是我的好友。他在几十年前因为参加左派政治运动被逮捕,囚禁了很多年。他后来告诉我,自己在监狱中把《莎士比亚全集》英文版啃得烂熟。当时只是为了安神,为了静心,当然,也因为被莎士比亚的巨大魅力所吸引。几年后他出狱,从事戏剧活动得心应手,很快又获得了国家颁发的“总统文化奖”。

使我感兴趣的是,囚禁他和奖励他的,是同一个政府,连领导人也没有换过。颁奖时,政府并没有觉得当初囚禁错了。颁奖电视直播,还把他囚禁的照片一一插播出来。对此,郭宝昆先生也很高兴,可谓“罪我奖我,全都接受”。结果,不管是他自己书写的生平,还是官方发布的生平,都无褒无贬、无怨无气,平静地记录着他的囚禁经历。

我觉得,在郭宝昆之狱上,郭先生和新加坡政府,都很“君子”。

这种双向平静,也许是比较正常的法制生活。

近几年,在中国,一些过去很难想象的事情也逐渐多起来了。例如,我在一座城市遇到一个名字很熟悉的老人,他在监狱里读过我的不少书,也看过我的电视演讲,便主动与我打招呼。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却不担心我很可能给予的冷眼。可见,他的心理比较放松。

我问他,现在不少市民还认识他,交谈起来,主要说什么。

他说,市民主要是在缅怀,十几年前他掌权时,不堵车。

“那你怎么回答?”我问。

“回答两点。第一,当时还穷,买车的人少;第二,现在堵车,也是当时没规划好。”他说。

我点头。他的回答很好,心态更好。

我们握过手,老人又背着一个照相机,在街道间东张西望、摇摇摆摆地闲逛起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高兴。为他,为那些市民,为一种双向平静。

不错,他刚从监狱出来。但监狱并不是正常社会之外的一个孤岛,而是正常社会的一部分。老人很正常,或者说,从不太正常变得正常了。那么我们,也应该从不太正常变得正常。

由此想到,国际上很多杰出的艺术作品,都与监狱有关,并在这一题材上呈现了独特的精神高度和美学高度。相比之下,我们的作品一涉及监狱,总是着眼于惩罚和谴责,这就浅薄了,也可惜了。

希望有更多的大艺术家把锐利而温和的目光投向监狱。艺术家的目光与法学家不同,在他们看来,那并不仅仅是罪和非罪的界线所在,而是人性的敏感地带、边缘地带、极端地带,也是人性的珍稀地带、集聚地带、淬炼地带。

君子未必是艺术家,却迟早能领略艺术家的目光。

——这是我对“君子之狱”的最后一解。

一、菩提树下

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那半年,我贴地历险数万公里,考察了目前世界上最辽阔的恐怖地区。这些地区,恰恰又是人类文明发展最悠久、最辉煌的“教科书地带”。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历史课程,都用近似的语汇歌颂着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丰功伟绩。

但是,显而易见,各自的丰功伟绩又堆积成了仇恨的遗墟,天天滋生着炮火、灾难和血泪。我发现,在那里,历史和地理在进行着频繁的转换:互相仇恨的历史变成互相仇恨的地理,而每个地理方位又要述说仇恨的根源,于是,可怕的空间又变成了可怕的时间,继续延绵。

我想,这就是双重地狱——时间的地狱和空间的地狱。我居然在世纪之交亲临实感,不能不对人类的前途产生极大的悲观。

但是,就在这时,我找到了那棵菩提树。

不错,就是佛陀释迦牟尼开悟的那个地方。经过很多佛教学者考证,地点应该准确无误。时隔两千多年,当然已经不是那棵树了,但由于历代信徒们的努力,那棵树的树种被一次次保留、供奉、再生,直接系脉也准确无误。那天,从世界各地赶来在树下打坐的僧侣有几十名,我有幸挤进去,打坐了很长时间。

佛陀当年也是面对着无尽的灾难而寻求解脱,先在一个山洞苦修了很多年而没有满意的成果,才来到菩提树下。他苦修的那个山洞我也找到了,不难推想出当年他苦修的程度之深。那么,他终于下山开悟在菩提树下,究竟悟到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的悟,为什么能衍化成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而在中国又成了影响最大、信众最多的宗教?

这是许许多多佛学著作研究的课题,所留经论已渺如烟海。但是我相信,任何开悟,都不可能以学究方式和执着方式达到。恰恰相反,一定是对学究方式和执着方式的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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