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宏大的题材为之黯然失色,那么多慷慨的陈词为之风流云散,剩下的只是最简单的本真。
唯有这个本真,人类找到了在苍茫暮色中回家的心情。从万人垂泪的大悲剧中回家,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身边回家。
有关年龄的话题,是自然对人类的注定,人类能作的反抗幅度很小,整体上无可奈何。但是,有时人类也会以自己的精神逻辑嘲谑一下自然逻辑。
这样的嘲谑在文艺作品中不少,此处还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这个俄国故事看起来很寻常:
一个早就离了婚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龄相仿佛的独身女子一见钟情,但这个独身女子其实是有丈夫的,那是一个关在监狱里的醉鬼。由于这个醉鬼的隐约存在,男女双方都受到了一种爱情之外的道德约束,未能继续靠近。
如果仅仅这样,那就是一个太一般的故事,并不深刻。但是,它还是让人微微震颤了,由于它超常的平静。男女主角其实早已作出判断,对方是自己一生中的“唯一”,但他们只表达了这个判断,并没有多大激动。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好像早就料到,唯一最适合自己的人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也就是说,必然出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的时候和地方。
人类最喜欢赞美的是初恋,但在那个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尴尬年岁,连自己是谁还没有搞清,怎么可能完成一种关及终身的情感选择?因此,那种选择基本上是不正确的。人类明知如此,却不吝赞美,赞美那种因为不正确而必然导致的两相糟践。
在这种赞美和糟践中,人们会渐渐成熟,结识各种异性。大抵在中年,终于会发现那个“唯一”的出现。但这种发现多半已经没有意义,因为他们肩上压着无法卸除的重担,再准确的发现往往也无法实现。
既然无法实现,就不要太在乎发现。即使是“唯一”,也只能淡然颔首、随手挥别。此间情景,只要能平静地表述出来,也已经是人类对自身的嘲谑。
更大的嘲谑是年龄的错位。为什么把择定终身的职责,交付给半懂不懂的年岁?为什么把成熟的眼光,延误地出现在早已收获过了的荒原?只要人类存在,大概永远也逆转不了这种错位,因此这种嘲谑几乎找不到摆脱的彼岸。
由此可见,仅年龄一端,人生的况味也可品咂得难以言表。我认为很多作家躲开这个问题不是由于疏忽,而是由于害怕。
人类这个共同陷阱的井口看似平常,但伸头一看却深不可测。阴冷的水汽带出了大地掩藏着的重重怪异,晃荡的井水居然还照出了自己的面影。有多少人愿意长久地逼视那个变了形的自己呢?只能赶快走开。
是啊,人生的许多问题不能太往深里想。你看,把年龄问题稍稍想深一点,就引发出了对生命程序的整体嘲谑。可见,人生的问题只可作泛论而不能深究。永远的启蒙调教,永远的浅尝辄止。对人生的过度深究会造成人们群体性的“反刍效应”和“恶心效应”,从心理上加剧人类遇到的危机。
因此,只能回归泛论。
上面几个外国故事,都揭示了人生的重大悖论。这些悖论很难找到解决的方法,因此人生在本质上是一个悲剧。
经常听到一些人得意洋洋地宣称,他们的人生充满快乐,而且已经找到快乐和幸福的秘方。很多传媒、书籍也总是在做这方面的文章。浅薄的嬉闹主义,已经严重地渗透到我们的文化机体。这就像在饮食中糖分摄入过度,种下了一系列致命的病根。
我在审美心理学的研究中早已得出结论:在审美视角上,喜剧出自于对生活的俯视,正剧出自于对生活的平视,悲剧出自于对生活的仰视。只有那些“似喜实悲”的作品,兼具多重视角。
这也就是说,一切欢乐的宣言、嬉闹的作品,对生活的态度是俯视的,居高临下的。嬉闹作品中那些喜剧角色为什么被观众嘲笑?因为他们的水平都低于观众,观众在“看破”他们的同时,享受着自己的聪明。
相反,一切悲剧的情怀、悖逆的思维、无解的迷惘,都是因为仰视。茫茫天宇永远笼罩着毁灭的气氛,少数壮士却在扶助其他生命,这就是伟大和崇高的踪影。
因此,我们不要嘲谑这几个外国故事的悲剧色彩、无解状态。它们拒绝对人生进行轻薄的读解、廉价的鼓励,而是坦诚地挖掘出了其中一层又一层的苦涩之味,指点出了其中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陷阱。
如果中国读者不习惯这种深度,那么,责任不在于故事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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