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来吧,我会代替你。就在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无论何时,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
“他听见了,站了起来,挥动船桨向我划过来……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因为他举起他的手臂向我挥舞──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极了,毛发直竖,发疯地跑开了,逃掉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看见过他,听说过他……”
罗萨的才华使他的故事超越了现实,就像他的标题所暗示的那样,河的第三条岸其实是存在的,就像莫斯科存在于三姐妹的向往中,戈多存在于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的无聊里。这个故事和契诃夫、贝克特剧作的共同之处在于:等待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的失败,无论它的代价是失去某些短暂的时刻,还是耗去毕生的幸福。
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辨认出等待的模样,虽然它不时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有时它是某个激动人心的主题,另外的时候它又是一段叙述、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心理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细节和一行诗句,它在我们的文学里生生不息,无处不在。所以,契诃夫的等待并不是等待的开始,林兆华的等待也不会因此结束。
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可以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几近无限的文学有时候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也可以相信那位女士的话:所有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事实上,博尔赫斯或者那位女士在表达自己精通了某个过程的时候,也在表达各自的野心,骨子里他们是想拥有无限扩大的权力。在这一点上,艺术家或者女人的爱,其实与暴君是一路货色。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日
《一千零一夜》第351夜,山鲁佐德的冒险之旅刚刚走过三分之一,虽然她还没有改变山鲁亚尔来源于嫉妒的残暴,不过她用故事编织起来的陷阱已经趋向了完美,她的国王显然听从了那些故事的召唤,在痴迷之中将脚踩进了她的陷阱。于是,这位本来只有一夜命运的宰相之女,成功地延长了她的王后之夜。这一夜,这位将美丽和智慧凝聚一身的阿拉伯女子故伎重演,讲述的是一个破产的人一梦醒来又恢复财富的故事:
一个古代巴格达的富翁,因为拥有了无数的财产,所以构成了他挥金如土和坐吃山空的生活,最后就是一贫如洗。从荣华富贵跌入到贫穷落寞,这个人的内心自然忧郁苦恼,他终日闷闷不乐。有一天,他在睡梦里见到有人走过来对他说:“你的衣食在埃及,上那儿去寻找吧。”
他相信了梦中所见,翌日就走上了背井离乡之路。在漫漫长途的奔波跋涉和心怀美梦的希望里,巴格达人来到了埃及。他进城时已是夜深人静,很难找到住宿,就投宿在一座礼拜堂中。当天夜里,礼拜堂隔壁的人家被盗,一群窃贼从礼拜堂内越墙去偷窃。主人梦中惊醒,呼喊捉贼,巡警闻声赶来,窃贼早已逃之夭夭,只有这个来自巴格达的穷光蛋还在堂中熟睡,于是他被当成窃贼扔进了监狱,饱尝一顿使其差点丧命的毒打。巴格达人度过了三天比贫困更加糟糕的牢狱生活后,省长亲自提审了他,问他来自何处。他回答来自巴格达;省长又问他为何来到埃及。他就想起那个曾经使他想入非非如今已让他伤心欲绝的美梦来,他告诉省长梦中有人说他的衣食在埃及,可是他在埃及得到的衣食却是一顿鞭子和牢狱的生活。
省长听后哈哈大笑,他认为自己见到了世上最愚蠢的人,他告诉巴格达人,他曾经三次梦见有人对他说:“巴格达城中某地有所房子,周围有个花园,园中的喷水池下面埋着许多金银。”省长并不相信这些,认为这些不过是胡思乱梦,而这巴格达人却不辞跋涉来到埃及,巴格达人的愚蠢给省长带去了快乐,省长给了他一个银币,让他拿去做路费,对他说:“赶快回去做个本分人吧。”
巴格达人收下省长的施舍,迅速起程,奔回巴格达。在省长有关梦境中那所巴格达房子的详尽描述里,他听出来正是自己的住宿。他一回家就开始了挖掘,地下的宝藏由此显露了出来──
与山鲁佐德讲述的其他故事一样,这个故事在现实和神秘之间如履薄冰,似乎随时都会冰破落水,然而山鲁佐德的讲述身轻如燕,使叙述中的险情一掠而过。山鲁佐德让梦中见闻与现实境遇既分又合,也就是说当故事的叙述必须穿越两者相连的边境时,山鲁佐德的故事就会无视边境的存在,仿佛行走在同样的国土上,而当故事离开边境之后,现实的国度和神秘的国度又会立刻以各自独立的方式呈现出来。这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叙述时的准则,它们的高超技巧其实来自于一个简单的行为:当障碍在叙述中出现时,解决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它们视而不见。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