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夫卡的眼中,这一把熏肉切刀的锋刃似乎就是性,或者说在《城堡》里凡是涉及到性的段落都会同时指出叙述中两个方向,一个是权威的深不可测,另一个是村民的麻木不仁。
关于权威的深不可测,我想在此引用瓦尔特·本雅明的话,本雅明说:“这个权威即使对于那些官僚来说也在云里雾里,对于那些它们要对付的人们来说就更加模糊不清了。”当卡夫卡让他的代言人K在积雪和夜色中来到村子之后,在肮脏破旧的客栈里,K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村民也是K和城堡联系的象征,确切地说是接近那个权威的象征,而且所能接近的也只是权威的边缘。当K拿起电话以后,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K的疑惑一直到与村长的交谈之后才得以澄清,也就是说当一部电话被接通后,城堡以及周围村子所有的电话也同时被接通,因此谁也无法保证K在电话中得到的声音是否来自于城堡。由此可见,城堡的权威是在一连串错误中建立起来的,而且不断发生的新的错误又在不断地巩固这样的权威。当K和村长冗长的谈话结束后,这一点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尽管村长的家是整个官僚制度里最低等的办公室,然而它却是唯一允许K可以进入的。当村长的妻子和K的两个助手翻箱倒柜地寻找有关K的文件时,官僚制度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应运而生,阴暗的房间、杂乱的文件柜和散发着霉味的文件。因此,K在这里得到的命运只不过是电话的重复。而对于来自城堡的权威,村长其实和K一样的模糊不清。在《城堡》的叙述里,不仅是那位端坐在权威顶峰的伯爵先生显得虚无缥缈,就是那个官位可能并不很高的克拉姆先生也仿佛是生活在传说中。K锲而不舍的努力,最终所得到的只是与克拉姆的乡村秘书进行一次短暂的谈话。因此,村长唯一能够明确告诉K的,就是他们并不需要一个土地测量员。村长认为K的来到是一次误会,他说:“像在伯爵大人这样庞大的政府机关里,可能偶然发生这一个部门制定这件事,另一部门制定那件事,而互相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因此就常常会出现一些细小的差错。”作为官僚机构中的一员,村长有责任维护官僚制度里出现的所有错误,他不能把K送走,因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将错就错,给K安排了一个完全是多余的职位── 学校的看门人。
关于村民的麻木不仁,我想说的就是卡夫卡作品中将那个巨大的官僚机器建立起来的居民的体验,这样的体验里充满了居民的敬畏、恐惧和他们悲惨的命运,叙述中性的段落又将这样的体验推向了高潮。弗丽达、客栈老板娘和阿玛丽亚的经历,在卡夫卡看来似乎是磨刀石的经历,她们的存在使权威之剑变得更加锋利和神秘。克拉姆和索尔蒂尼这些来自城堡的老爷,这些《城堡》中权力的象征,便是叙述里不断闪烁的刀光剑影。
人老珠黄的客栈老板娘对年轻时代的回忆,似乎集中了村民对城堡权威的共同体验。这个曾经被克拉姆征召过三次的女人,与克拉姆三次同床的经历构成了她一生的自我荣耀,也成为了她的丈夫热爱她和惧怕她的唯一理由。这一对夫妇直到晚年,仍然会彻夜未眠地讨论着克拉姆为什么没有第四次征召她,这几乎就是他们家庭生活的唯一乐趣。弗丽达是另外一个形象,这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形象。她的随心所欲是因为曾经是克拉姆的情妇,这样的地位是村里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可是她轻易地放弃了,这是她性格里随心所欲的结果,她极其短暂并且莫名其妙地爱上了K,然后她以同样的莫名其妙又爱上了K的助手杰里米亚。在卡夫卡眼中,弗丽达代表了另一类的体验,有关性和权力的神秘体验,也就是命运的体验,她性格的不确定似乎就是命运的不确定。这个曾经有着无穷的生气和毅力的弗丽达,和K短短地生活了几天后,她的美丽就消失了。卡夫卡的锋利之笔再次指向了权力:“她形容憔悴是不是真的因为离开了克拉姆?她的不可思议的诱惑力是因为她亲近了克拉姆才有的,而吸引K的又正是这种诱惑力。”尽管弗丽达和K与客栈老板夫妇绝然不同,可是他们最终殊途同归。卡夫卡让《城堡》给予了我们一个刻薄的事实:女人的美丽是因为亲近了权力,她们对男人真正的吸引是因为她们身上有着权力的幻影。弗丽达离开了克拉姆之后,她的命运也就无从选择,“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枯萎了”。
阿玛丽亚的形象就是命运中悲剧的形象。在客栈老板娘和弗丽达顺从了权力之后,卡夫卡指出了道路的另一端,也就是阿玛丽亚的方向。顺着卡夫卡的手指,人们会看到一个拒绝了权力的身影如何变得破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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